3. 天之濁也
黑色轎車沿環城快線一路出了市區,繞過高速出口,徑直往山裡去,過了幾座矮丘,車頭燈掃到路旁一尊三米見方的石碑,上書“憫海影視城,此前行5km”,依照路牌指示前行又轉過一重山口,車行至半山,路邊漸漸有了類似古時驛站茶棚的建築,夜色里隱約可見不遠處青灰的城牆,以及掩映在城牆后的燈火闌珊。
閆允烈二人將座駕在停車位的專屬車位停置妥當,徒步往城牆裏去。
入夜的影視城裏是另一派忙碌模樣,沒有遊客的喧鬧閑散,各路劇組在城裏穿行,井然有序中隱約透着股壓迫感。
這座建在國家級風景區中的影視城毗鄰天然湖泊憫海,佔地面積龐大,亭台樓閣街市宗廟一應俱全,除了群演專業,設施精良,這座隱居在深山裏的影視城備受各類劇組競相求約的原因還有一個:但凡在這座影視城裏取景的作品,大到電影巨制,小到自製網劇,無不票房爆紅,名利雙收,因此即便憫海影視城有着長達近百頁的合作需知,以及嚴格到近乎苛刻的規矩條款,甚至對合作劇組也百般挑剔,各類劇組依舊紛至沓來,趨之若鶩。
二人沿街邊廊下一路行至茶樓前,剛要轉身進店,卻見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奪門而出,跑的慢的一位稍有遲疑便被隨後飛出的劇本狀暗器砸了個踉蹌,緊跟着的還有幾沓現鈔,看着也覺得生疼。而後,門裏追出個穿着鵝黃色坦領襦裙的姑娘,十一二歲的模樣,手裏握着把掃帚,向著兩個男人的背影一通亂舞:
“說好60天離開,後來說80天,現在還要延期,你們當我宴海樓的規矩是唬三歲孩子的?!”
“你知道我家投資方是什麼人!給臉不要臉的東西!”被好一通亂砸的男人氣不過,邊撿錢邊罵街道,“給你錢那是給你面子,信不信分分鐘拆了你這破地方!”
“好啊!老娘在這等着你!”小姑娘掃帚往地上一杵,叉着腰道,“就你那點破錢,還是留着買水軍上熱搜吧!老娘不稀罕!”
坊間傳言,但凡是同憫海簽了約又毀約的劇組,票房收視滑鐵盧是家常便飯,輕則口碑盡毀血本無歸,重則事故頻發血光之災。
跑在前頭的男子看似深諳這個潛規則,忙回頭來邊勸他,邊胡亂將滿地鈔票撿了往袋子裏塞,而後奪路似的消失在街角。
“嘖嘖嘖,幾日不見,藍淺小姐姐脾氣見長啊……”
“何人直呼老娘名諱!”小姑娘掄起掃帚精準無誤的指向閆允烈二人。
閆允烈倒也不躲閃,反而笑着摘下披肩的兜帽,而後從容將逼到面前的炸了毛的掃把撥開:
“這麼暴躁,也不怕沒人敢要你。‘”
見是閆允烈,藍淺臉上的怒色頃刻被驚喜取代:
“少主!您可是好久沒來了!”這樣說著,她將手中的掃帚往邊上一丟,雀躍向屋裏去:“姐姐,姐姐!銘陽少主來了!”
“小丫頭,變臉但是快的。”跟在閆允烈身後的男人嗤笑一聲,話音未落,迎面便被只白玉蓮花盞正中額心,不及喊痛,卻聽的藍淺一聲斷喝:
“李巽江!再廢話,老娘取你狗命!”
宴海樓東南角臨湖的一側,防水木露台被細細的打過臘,光潔到能倒映出人影,廣袤的憫海沉睡在群山的懷抱里,近的觸手可及。風從湖面上吹來,夾帶着薄薄的水汽,褪去秋日的乾燥,溫潤的像夜空中懸着的那輪明月。月光在湖面上一瀉千里,波瀾不驚的湖面上彷彿凝了一層薄薄的霜。
披着這層薄霜,一襲素白的身影自露台轉角而來,娉婷拾級而上,發間插着的步搖隨她的步伐搖曳,碰撞出細切的輕響。凈白如玉的雙手端着紅木茶盤,茶盤上依次放着一整套紅泥紫砂茶具。
見她來,李巽江忙起身相迎,待女子到了近前,接過她手裏的茶具,在几案上妥妥放好,女子報以微微一笑,而後垂首後退一小步,向著閆允烈恭敬行禮:
“不知少主駕臨,青霏有失遠迎。”
“無妨。”閆允烈擺擺手,“倒是你,傷好全了嗎?”
“勞少主挂念,無大礙了。”名為青霏的女子頷首淺笑,取來火引,燃了香木在銅爐里,青煙由爐蓋鏤空的花紋間裊裊而起,閆允烈閉眼細品,贊道:
“這品奇楠確是上上等貨色,聞着格外安逸。”
青霏卻不回話,只是微笑着專註於手中的茶藝,一時間,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方寸中安寧又不顯尷尬的靜謐。
少頃,盛着茶湯的杯盞便已呈在三人眼前,茶香四溢。一盞茶下肚,青霏開口道:
“少主今日面有愁容,不知在為何煩心,可否讓我為少主寬心呢?”
閆允烈抿唇不語,李巽江搶白道:
“還不是為了諦聽撿回來的那個來歷不明的丫頭咯。”
青霏聞言,眉峰微蹙了一瞬,卻又馬上舒展開來:
“既是諦聽撿回來的,定然不會是心懷鬼胎之人。”
“嗯。”閆允烈應聲,“只是不知道於我,是福,是禍。”
“是福是禍,來我這兒了還是問題嗎?”青霏莞爾笑道,探進袖裏取出只白玉龜甲,又從腰間將銅錢取下,放入龜甲中呈給閆允烈:“少主一試便知。”
銅錢起落,青霏依次記下,如此六次,得出個卦象來。看着那卦象,青霏釋然笑道:
“好了好了,是個澤山閑卦,天地感而萬物生,萌芽出土。雖說眼下這芽的未來尚不明朗,但既是個中平卦象,該是會向著利於少主的一面發展,少主您無需為此過於煩心。”
見閆允烈的眉頭依然鎖着,李巽江也寬慰道:“青霏姑娘既是這樣說,少主且放寬心吧。退一萬步說,即便這株幼苗是個禍根,要成長到足以纏死蒼天大樹的程度也需要時間,只要她還在我們的掌控里,若是有危險的苗頭,及時扼殺也不是什麼難事。”
二人說的話閆允烈心中清楚——他倒不介意再多養個“閑人”,畢竟能有個“正常人”幫忙打理日常瑣事,對他而言是個省時省力的選擇。
況且,倘若關冉冉真如他所擔心的,有着百年難得一遇的玄學資質,錯失這位得力軍師,於銘陽閣而言可謂是一大損失,再若被他人所用,更有可能成為最大的威脅。這樣想着,閆允烈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答,而後便閉目品茶,不再發一語。
月上中天,皎潔的銀輝將三人對坐的身影拉的更長,微風鼓浪,湖水拍打着砂岸,濤聲穿過松林,已然辨不出是風聲,是樹聲,亦或者是水聲。
玄女經有云:憫,天之濁也。憫海之暗,非人可喻。太一之芒,無極而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