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大限將至
“應天宗”三個字,再一次震顫了閆允烈的神經。
這個宗派已經太久沒有出現了,久到他幾乎忘了,應天宗修到大宗師級別,也可能有神行的能力,只是應天宗乃素人凡軀,這種神行對心力耗損極大,關冉冉便是最好的例子。
再看關冉冉,卻是極其迷茫,眸光四下打量着,最終落在了持劍人虎口的刺青上——兩道方勾左右相扣,形成一個迷宮般的方形。
“原來你們就是應天宗啊!”
男人顯然沒想到關冉冉知道自己的組織,話中不禁染上了得意的笑:
“你知道應天宗?”
“不知道。但是見過你們的紋身。跟個二維碼似的,很有辨識度。”
“二…二維碼?!”
男人詫異的抬手看了看自己的紋身,別說,還真像,而且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越看越像!
刀從脖子上拿開,關冉冉鬆了口氣,拍拍身上的灰土,逕自往堆在旁邊的石條上一坐,看着蒙面男子不明緣由的嘆了口氣。
男子這才反應過來,舉刀指向關冉冉,威脅的話還沒出口,刀尖卻被她輕輕撥開:
“淡定。搞的跟我要逃似的。”
男子確是懵了,傻眼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便聽她又問:
“當年掘我故鄉龍脈,毀上嶺風水,還傷了柳先生的,就是你們吧?”
她說的這些,男子顯然不甚了解,自然也無從回答。
靜默里,蒼老的笑聲響起,不緊不慢走出陰影,到了男子身邊,卻也不回答她的問題,先是贊到:
“雖然是個小丫頭,膽識確是過人的,利刃當前面無懼色,令人刮目相看啊。”
關冉冉聽得出其中客套,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了兩聲,便聽老者又道:
“原本我是打算,等收了這龍脈,便殺了你以絕後患。如今看來,我倒有些捨不得了,不如…你跟我們合作吧?”
“合作?”
重複着這兩個字,關冉冉腦袋一歪,一副天真的眸子巴眨着,又問:
“如何合作?”
老者顯然也是臨時起意,被她這麼一問,反而沒了主意。尷尬的靜默之後,關冉冉突然一拍手掌:
“你們是想要這龍脈吧?簡單呀。老傢伙就在底下,磨嘰的很,你們有半個時辰,儘管去說服他。要收了,還是要殺了,隨便。”
老者聞言,眸光里掠過驚芒,瞥了眼隧道的入口,明明心花怒放,卻還強裝鎮定:
“不急不急,小天師深明大義,唯有加入我應天宗門下,才算不浪費這天賦的血脈!”
“方才還說要殺我,現在又給我遞橄欖枝。你們可是想清楚了?若是想清楚了,不妨談談條件吧。銘陽閣允諾我讀書上學,衣食無憂,你們呢?可有什麼…特別的福利待遇?”
“這點兒蠅頭小利就把你收買了?丫頭,你還是太年輕!”老者說著,仰天大笑了一番,繼續道:
“衣食無憂有何用,若是沒命享受,錦衣玉食也白搭!應天宗能給你續命!”
這個答案,無論是關冉冉該是閆允烈都沒有想到。
看她如此震驚,老者越發得意:
“根據我宗記載,你修行的化龍決並不完整。修了半本殘卷,就妄圖揣測天意,以你肉體凡胎和淺薄修為…丫頭,很辛苦吧?”
“這麼說…化龍決的最後一卷,在應天宗?”
“那是當然!上古時期,三界混戰,力量失衡,浮空山崩塌,碎片墜於凡境之野。應天宗先祖拚死從上林苑搶出化龍決殘卷,世世代代傳至今日,乃是我宗鎮宗之寶,便是宗主也不一定有幸閱讀。”
關冉冉一知半解,閆允烈卻聽得明明白白:原來所謂的上嶺,竟是上古浮空山上林苑的一隅!難怪山勢如此突兀,且土壤異常肥沃,靈氣充沛,既能結出異果,也能助柳曜修行。
許是見她一直不說話,老者耐不住性子,問道:
“丫頭,條件我開給你了,你…怎麼說啊?”
關冉冉卻不回答他,又問道:
“所以…你們當時不遠千里到那個小地方,掘龍脈,改風水,就是為了尋找化龍決殘卷?”
“這件事…”老者思考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
“這件事並不是我經手的,但是宗門裏也聽說過這件事。一定要說的話…那是個意外。當年我師兄雲遊天下,偶遇上林苑殘墟,恰好殘墟之下洪水泛濫,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所謂出手相助,便是在水口上供兩尊火麒麟嗎?如此調理風水,同引戰有何區別?”
“誰說…是為了調理風水?就是為了引戰啊!”老者捋着鬍鬚,雙眸狡黠:
“那條河本就是龍脈所在,河裏有條蟒,稍不順心就興風作浪。我師兄就是要引它出來,徹底根除呀!而且做到了不是嗎?”
的確,應天宗做到了。
關冉冉記得那是她十二歲那年,端午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周沒停,河水猛漲,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下游水壩決堤,沿途三個鄉鎮頃刻間被洪水吞沒,積水最深處甚至淹沒了三層樓,死傷不計其數。
有人說,在洪水裏看見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巨蟒屍體,據說長度能從五層樓頂垂至地面。
“那…這兩年挖山蓋樓,環山修路,是不是也跟你們有關?”
“是。一來,是當地的官家希望有政績拿得出手,讓我們幫忙出謀劃策,振興經濟。二來…也是想探探上林苑虛實,相傳上林苑曾是培育化龍巨蟒的巢穴。”話到這裏,老者不加掩飾的嘖了一聲,品味半晌,才感嘆道:
“你別說,這上古神獸跟後世年輕精怪真不一樣,真沉得住氣啊!都被逼到那份上了,還能潛進深山裏不聲不吭的修行。牛,真的牛!”
說著,他倏爾話鋒一轉,看向關冉冉,道:
“功夫不負有心人,它終究是等到了你成事。一朝化龍,也不枉他費盡心思的用蛇珠供養你,為你築基。否則就你這身軀怎可能守得住化龍一脈那般磅礴的匯海靈池,早該自我吞噬,灰飛煙滅,化作一捧塵土才是!事到如今,柳曜化龍,上林苑殘墟靈脈散盡,恐怕除了我應天宗,再沒有什麼能為你續命。你…可要好好斟酌損益,再行答覆啊。”
“若我不續這命,又如何?”
“當時你強行突破禁制,度化柳曜,已經損耗太大。眼下你又硬闖鎖龍陣,你可知道,化龍就是個慈善事業,對天師自己百害而無一利。若不續這命,保守估計,不出三月,大限將至。”
居然還有三個月!這個期限比關冉冉自己斷的長多了。
見她似乎該是舉棋不定,老者道了聲也罷,從懷裏掏出一隻綢緞盒子打開,拿出內里的一枚褐色丹藥,幾息之後,騰起一簇橘色火焰,承在掌心裏送到她面前:
“這雙眼魂火可助你調息理氣,緩解你此刻的不適,利用得當,續幾日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不及關冉冉拒絕,她的雙肩便被兩個男人擒住,不由分說的將她往那魂火按去。
掙扎幾翻,關冉冉知道自己抵不過兩個男人的力量,趕緊道:
“放開我,我自己來!”
老者甚是滿意的點點頭,示意二人鬆手,又看着關冉冉伸手向那魂火,他嘴角得逞的笑意越發明顯。
眼看着她的手已觸到魂火,不曾想,下一秒,她揚起手便將那魂火掃落外地,魂火漸漸熄滅,在地上扭曲成一條殷紅的蟲豸。
這魂火里竟化了只血蠱!
看着那蟲豸在地上成了一灘污穢的血水,關冉冉冷哼一聲,抬眼直看向老者,譏諷道:
“應天宗的禮數還真是周全,連後手都備好了。承蒙抬愛,不過這禮,我可不敢收。”
沒想到把戲會被她拆穿,老者面容頓時陰冷,上前便一巴掌扇在她面頰。
這記耳光力道極大,關冉冉只覺得半邊臉都麻木了,眼前陣陣發黑,口中湧出血腥氣來。
來不及調息緩解,又一道威壓從她身後迫來,她慌忙回身下意識抬手抵擋,卻還是遲了半招,眼睜睜看着老者掌心裏的白光即將撞在她胸口,電光石火間,胸口有炙熱暖流湧起,赤金色華光乍現,將老者的掌力全數接下,又反震回去,將老者彈出數米開外。
華光盡散,老者捂着胸口踉踉蹌蹌站起來,眸光遲疑的在關冉冉身上遊走,最後落在她眉心——原本白凈的肌膚上浮現出赤金色紋章,灼灼的仿若一簇燃在眉心的火。
短暫的愣神之後,老者擦去嘴角血漬,仰天大笑,笑夠了,指着關冉冉道:
“我說你個小丫頭怎麼敢大張旗鼓的與我應天宗叫板,原來是仗着銘陽閣給你撐腰!我本以為你至少還有三個月陽壽,此刻看來只怕你在這世間的日子,十個手指都數的過來!可惜了這千年天成的血脈啊!”
關冉冉本想還嘴,誰知一張口,話未說出,先噴出一口鮮血來,所濺之處,草木焦黃枯萎,化作白灰,如被無形之火焚燒過後,飄散在晚風中。
詫異中,地面驟然一沉。
伴隨着劇烈的抖動搖擺,坑道里風聲呼嘯,片刻間,白氣如潮洶湧而出,直衝上九霄四散開去。
幾乎是同時,供電恢復,街道燈光亮起,只是在這雨夜裏,已然不是往昔那副繁榮的樣子,燦白的沒有生機。
異常的寂靜壓的人喘不過氣來,而那風聲此刻聽着便也越發刺耳,毛骨悚然。
聽了片刻,老者神情陡然一變,掐指推算,而後指着關冉冉,罵道:
“沒規矩的孽障,你做了什麼?!”
關冉冉確是鬆了口氣,撫着胸口,笑道:
“我能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我不過是了了這老龍的遺願罷了。”
老者聽聞,氣的手指顫抖,你了半天,才道:
“眼下鎖龍陣全解,真龍現世,怨氣衝天,犯下殺戒,乾坤倒置,生死相悖,你把整個麓南陷於死局當中,就為討好這時日不多的老龍?!”
“是,又如何?”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你助紂為虐,犯下大錯,還不知悔改!今日宗門的使命我是完不成了,那便除了你這個禍害,也算對得起我應天宗祖訓!”
說著,老者奪過弟子手裏的劍刃便向她批來,關冉冉只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散了,動彈不得,閉上眼睛準備承受這制裁的一擊。
金刃相接,鏘的脆響震顫四野。
老者悶哼一聲,退回開去,喘着粗氣道了聲:
“你果真來了。”
關冉冉睜開眼,便見閆允烈立於她跟前,背影挺拔,宛若一道屏障,將所有的威脅抵擋在他身前,手中握着一把金背大刀,殺氣升騰,嗚嗚的發出鳴金之聲。
“銘陽君,你來的正好。眼下這麓南龍煞正在四處造孽,草菅人命,你若坐視不管,怎配拿手中這把龍骨刀,配得上斬龍稱號?你身後這丫頭助紂為虐,老朽替天行道,順手幫你清理門戶,你該是沒有意見吧?”
閆允烈卻不為所動,橫刀跟前,冷冷道:
“我銘陽閣的人,我自有發落,輪不到應天宗越俎代庖,替我做主。”
“如此說來…銘陽君是要包庇這沒規矩的孽障嗎?”
“我說了,要她如何,是我銘陽閣的內務,輪不到你管。如果你非要插手,不如先算算我們之間的這筆賬?”
畢竟若不是應天宗心存僥倖,先撬動了鎮龍石,今日之事也不至於此。
雙方焦灼着,四散開的氣流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又紛紛涌回了坑道里。短暫的沉靜之後,坑道中傳出一聲凄厲的龍吟之聲,地面再次震顫,築在其上的那棟商品樓在爆破出現意外之後,已整棟封鎖列為危樓,此刻也在震顫中開裂,磚石隕落,岌岌可危。
老者見狀,道了聲“撤”,臨空畫決,騰躍到空中躲避。閆允烈回身將關冉冉抱起來,放上麒麟的背鞍,剛騰空而起,那樓便在身後轟然而塌。
自那漫天的塵屑里,黑色巨龍身披血霧直衝天際,盤踞在閆允烈跟前數米,不是虛無縹緲的影子或者氣旋,實打實的,是一條有血有肉的龍。
那巨龍猩紅的眸子先是凝在關冉冉身上,眸光複雜,而後又移向閆允烈,沉聲道:
“百年前,我為情所困,又一時衝動遭人陷害,犯下大錯,被封印於此。如今,我大仇已報,也自知殺生罪孽深重,不可饒恕,甘願領罪,請銘陽君賜死,以慰天下蒼生!”
閆允烈提刀的手一顫,他確沒想到會被擺這麼一道——賜死簡單,但這龍一死,麓南道便徹底斷了龍脈,銘陽閣也將失去立足之地,再無法服眾。
可事已至此,這龍不得不斬!
況且,它赴死之心已定,即便他不動手,也會自尋死路,只怕到時更難服眾!
心一橫,閆允烈將那金背大刀高高舉起,道了聲:
“好。那我便替天行道,成全了你!”
像是回應他的氣場,九天之上積累的厚重雷雨雲攪動旋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電閃雷鳴間,一道赤色電光直直劈向巨龍額心,卻沒有炸裂,而且盡數吸進了巨龍體內。
猩紅的雙目安詳的閉上了,龐大的軀體沉沉下墜,應天宗眾人也是第一次見斬龍一事,目瞪口呆中,便見已經沒了生氣的龍身上泛起一層雪白的光華,整條龍也靜止在了半空之中,被那光華包裹着,漸漸成了個發光的圓球。
原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光球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青絲浮動,衣袂翩躚,嬌笑着對那光球道:
“玄將要你的骨肉,你要玄將的魂魄。這不是…巧了嗎!”
說著,她纖纖玉指在光球上一點,那光球化作一條絲線,被她收緊體內,幾息之後,女孩的身後赫然呈現出一個更加巨大的影子,細切的電流從在場眾人身周流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戰戰兢兢的看着那影子化出雙角,長須,四爪,鱗甲…
應天宗的老者瞳孔都放大了,嘴唇顫抖着,喃喃道:
“這…這是…角龍…”
小聲的嘟囔,那女孩卻聽見了,眸光看向他,她身後的巨龍也睜開眼,一雙黃光的龍睛直直投在他身上,彷彿只要主人動動指頭,就會衝上來將應天宗眾人全部吞進肚裏。
“介紹一下,這是玄將,現世唯存的上古真龍。可不是你們欺負的那些小鯉魚,小蛇,小蟒能比的。一息能救萬物,一怒也能平山海。你們應天宗可想要?可敢要?”
不想要是不可能的。
但不敢要,也是真的!
老者冷汗都下來了,不應戰,得在小輩面前折了面子,應戰,只怕這條老命還不夠這龍玩一刻鐘。
躊躇間,卻聽閆允烈道:
“好了,冉冉,你還嫌今晚惹得麻煩不夠多嗎?”
聽見這話,老者更震驚了,轉眼看向閆允烈——可不是嗎,火麒麟背上哪裏還有關冉冉的影子,再看一步步走向閆允烈的女孩,眉心裏的那簇火光正漸漸熄滅,重新印成了一道赤色紋章,而她白皙的臉頰上,赫然還印着他方才扇的五指印。
那女孩不是關冉冉,還能是誰!
看着閆允烈重新將她扶上火麒麟背鞍,轉身準備離去,老者突然開口喚道:
“小天師,你等等。”
火麒麟停住腳步,卻也沒轉身,這便算作是在等他的下文,他會意,趕緊接着道:
“小天師天賦異稟,實屬稀世之材,理當有更好的修行機遇,何必委身於銘陽閣?況且,你如今性命垂危,當真不考慮隨我回應天宗,療傷補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不必了。我與應天宗志不同,道不合,將來若是殊途相遇,不必稱友,也不願為敵,僅此而已。”
老者還要繼續遊說,閆允烈卻聽見關冉冉輕聲同他道:
“帶我回去吧,我…撐不住了…”
他抬眼看她,卻見她面色蒼白,嘴角滲血,雙唇咬的發紫,氣息孱弱。
心頭一緊,他趕緊翻身上馬,將癱軟的關冉冉擋在自己身前不讓應天宗眾人看見,道了句: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冉冉的事我銘陽閣自會妥善處理,不勞費心。”
這便振動韁繩,火麒麟騰躍而起,消失在夜色里。
老者見狀,便也不再追趕,望着重歸於平靜的夜色,沉沉嘆了口氣:
“明珠暗投,可惜,可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