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子初關
話音落下,便聽得山林深處傳來轟響,目力可及的範圍內,樹木成片倒下,雜亂的樹枝混着碎石順山勢滾落,塵煙四起。
在不可明辨的嘈雜里,有尖銳的摩擦聲混雜其中,像利刃刮在岩石上的鳴金之聲,嗚嗚迴響,震的人耳膜生疼。
閆允烈的腦海里突然迴響起小黃鼬的話,低聲自語道:
“莫非…這就是那位柳先生?萬年修為。身長百丈,口可吞象,墨鱗如刃,額生雙角,有循天遁地,行雲化雨之能…”
要這麼說,那這莫名其妙的雷暴大雨就好解釋了。
至於那響徹樹林的鳴金之聲,想必是那蛇在前行的過程中撞倒了樹木,鱗片刮擦在石頭上,才發出這樣的聲音。
只是看那蛇行的軌跡,足有兩米寬,所過之處土崩瓦解,頗有幾分力拔山河的氣勢。
這哪是蛇,根本是條怪物啊!
這番話,李巽江自然聽見了,震驚的看向閆允烈:
“啥玩意兒?這東西是條蛇?!”
閆允烈神情嚴肅的點了點頭:
“對,可以化龍的千年巨蟒。”
說話間,這排山倒海的坍塌便到了跟前,李巽江不由得握緊了手中長刃,上前一步擋在閆允烈架前。
像在掂量彼此的實力,山林中的巨蛇也安靜了下來,只聽見鱗片稀疏的摩擦,還有如牛如虎的喘息,卻也不知是疲憊,還是憤怒。
便是在這短暫的僵持中,養蜂場的空地上出現了空間波動,而後,關冉冉的背影毫無預兆的出現在山路盡頭——那條巨蟒的必經之路上。
只不過,她是面向著那條大蛇的。
千方百計尋的人就在眼前,還是在這樣危險的境況,李巽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住喚她:
“冉冉,過來,那邊危險!”
說著便提刃要衝上前護她。
步子還沒邁出去,閆允烈卻攔住了他:
“那蛇不會傷她。靜觀其變,不要輕舉妄動。”
小黃鼬也說過,關冉冉是柳先生庇佑之人,如果這條巨蟒真的是柳先生,那就絕對不會對關冉冉造成威脅。
然而李巽江的呼喊,卻將巨蛇的注意力成功的吸引了過來。
昏暗的樹林裏亮起了一雙明黃色的眸子,直勾勾的看向李巽江,當那目光觸到李巽江手中提着的雙刃劍時,眸光里閃過了瞬間的悲痛,但很快又被決絕取代,而後便是一聲絕望的哀鳴,在前林里回蕩,引得閆允烈的火麒麟也不安的在原地踱步。
該是聽懂了這聲悲鳴,關冉冉着急道:
“你誤會了,他們不是來殺你的!你現在就不該執着於這裏發生的事,快回去!”
可那巨蛇卻用了更加絕望的嗚咽來回應,空谷迴響中,男人的聲音從林間傳來:
“憑什麼?這不公平!我等了八千年!八千年啊!”
“事情還沒有結束!你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失敗!你說過你相信我的!”
“對。我相信你。即便事到如今我依然相信你。是我自己,就不該有那麼不切實際的幻想!玄境也好,凡境也罷,我都不該保有任何期待!”
語畢,男人沉沉嘆了口氣:
“算了吧,冉冉,算了吧。我要死了,若我今日終有一死,與其化龍失敗落個笑話,不如讓我血刃仇人,讓我拖他們下那十八層煉獄,也算我不枉這八千年修為!”
這樣說著,山林間騰起紫黑色霧氣,所過之處,百草凋敝。
“好強的煞氣!”
可是李巽江話音剛落,九天之上立刻落下數道電光,正劈在關冉冉跟前的樹林裏。
巨蟒哀嚎一聲,明黃色的眸子裏蒙上了血光,便聽那男人咬牙低吼:
“讓開!”
而後便以風卷狂沙之勢沖向被血霧包裹的木屋。
幾乎是同時,空間波動又起,關冉冉搶先一步擋在了巨蟒與木屋之間,巨蟒始終無法下手傷她,停在原地,將巨大的頭顱立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關冉冉。
“回去!”
面對關冉冉的喝令,巨蟒卻無動於衷,反而朝她低吼,看的李巽江冷汗直流,下意識道:
“冉冉,過來,他的恩怨與你無關。”
這句話,反而換來了巨蟒片刻的理智:
“他說的對,冉冉。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跟銘陽少主回去!我今日註定身死於此,從此以後,世上再無柳曜,再無蚺墟!”
旋風驟起,關冉冉被這風卷着扇出去好遠,好在李巽江眼疾手快接住她,再看那巨蟒,趁這空檔已再次蓄力準備衝撞向木屋去。
剎那間,電光閃過,卻不是自九天而下,而是出自閆允烈指尖,細切的一道,精準擦過巨蟒眉心。
黑色鱗甲撕裂,露出的卻不是血肉,而且矇著青銅金色的另一層甲片,顏色跟關冉冉那天“太子”的眼眉一模一樣。
柳曜體內的龍型已成,只是他對世俗的執念太深,深到那麼多天雷都斬不開那層蛇衣,焚不掉那些如刃黑鱗。
可閆允烈是斬龍者,能斬裂龍甲的力量,要斬摧毀蛇衣易如反掌。
但那巨蟒身在局中並不能看透,突如其來的斬擊猶如帶電的針,刺痛從額前的傷口蔓延向全身,像是連咆哮的力氣都沒有了,巨蟒只能在地上顫抖扭曲,掙扎中,便聽閆允烈冷聲道:
“你若再執迷不悟,下一擊我不會手下留情。”
“執迷不悟?”
重複着這四個字,巨蟒哂笑一聲:
“事已至此,銘陽少主您還要護着這群畜生嗎?!”
他說的,自然是木屋裏那幾個備受折磨的男人。
“當年他們的祖輩逃荒來到此地,求我給他們三畝田地謀生,我叫他們知禮數識大體,也就成全了。後來家宅興旺,人丁繁盛,從不曾想過回報我的恩情,我便也只當施捨,不與他們計較。可如今,這些畜生崽子焚我故土,毀我廟堂,屠我族親,連未出生的幼子都不放過!這口氣,你讓我如何消,如何忍?!”
“所以你把他們關在這木屋裏虐待?”
“虐待?這算虐待?”巨蟒冷聲道,“我當時尚在閉關,今日出來才知道這事。但若是我,哪怕廢了這八千年修為,也要讓他們生不如死,死罪難逃!讓他族人世世代代給我族那些無辜的孩兒們賠罪!”
接話的卻是關冉冉:
“好。你若是有這樣的覺悟,我不攔你!化龍也好,復仇也好,動手便是!”
聽她這樣說,李巽江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猛跳——閆允烈還在這兒呢!這巨蟒若真奪人性命,他動動手指就能將這巨物化為灰燼。
“冉冉!”
他出聲制止她繼續煽風點火,她卻置若罔聞,繼續對那巨蟒道:
“你既是有必死的覺悟,銘陽閣又有何懼!他若殺你,我便渡你!我既說過要渡你化龍,言出必行!”
李巽江聞言,眸子都瞪大了!真是活久見,敢這樣跟閆允烈叫板的,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
震驚中,便聽關冉冉又道:
“只是你可想清楚了,玉石俱焚很簡單,可為這幾個畜生,你值得嗎?與他們而言,死,反而解脫了,你呢,你解恨嗎?
他們用你族親骨肉換的錢財,依舊供他的妻兒家人享用,誰又能保證,十數年之後,山窮水盡,他們的後代不會有樣學樣?到時你已不在這世上,誰又能為你族親的後代做主?”
這番話,巨蟒該是聽進去了,決絕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遲疑,眸光中的殺戮之色也淡了,望向關冉冉,道:
“那依你,當如何?”
“死債活償,生生世世,直至全族斷盡血脈,如此方休。若是比壽命,人類區區百年,如何與你族相較?”
如此陰毒的血咒從關冉冉口中說出來,便連閆允烈都抵不住惡寒。
可這毒咒似是深的巨蟒心意,卻見他極其威武的立起腦袋,凝着關冉冉,又問:
“如若我族親心慈,下不去這手,當如何?”
“那是他們的選擇,與你無關。莫非你護了他們一時,還要護他們生生世世?不自強,活該被人欺負!”
許久的沉默之後,柳曜忽而仰天大笑起來,連道幾聲“極好”,又長嘆了聲“罷了”,而後看向關冉冉,沉聲道:
“枉我千年修為,卻不如你個小丫頭看的透徹。口口聲聲說要化龍,我大約還是自不量力了吧…”
“是不是自不量力,試試才知道。”
這樣說著,關冉冉向那敷在天空的雲海一直,卻見雲海中正有一道裂縫緩緩而開,金色陽光就從那裂縫中漏下來,筆直的一束,照在半山的林端,竟是個端正的圓!
在久久凝視着那道光之後,巨蟒終於嘆了口氣,垂下腦袋到關冉冉跟前,柔聲道:
“若我身死,萬不可渡我。今日為攔我,你已突破了太多禁制,若要強行用九宮斂我魂魄,只怕要被反噬,萬劫不復。這世上可以沒有柳曜,但不能再失去子初關一脈。你可應我?”
關冉冉抿唇不語,片刻后,抬手敷在他額前裸露的金鱗,道:
“良辰吉時已到,你該去了,放心吧,會如願的,你…是龍啊。”
說話間,關冉冉的掌心裏綻放出金色華光,與那雲曦間落下的如出一轍。那華光漸漸覆蓋了巨蟒全身,便是在這金光里,巨蟒的身影漸漸隱去,待光華散盡,眼前已然只剩了空蕩蕩的蜂場草地。
小黃鼬蹦蹦跳跳的到了巨蟒匍匐過的地方,四下張望了一番,看向關冉冉不解道:
“柳先生哪裏去了?”
關冉冉卻如釋重負的笑了,指着山腰上那道金光,道:
“那裏。”
眾人望去,便見光束底端倏爾躍起一條長蛇,逆着那光束而上,直衝雲海而去。
小黃鼬驚愕的叫出聲來:
“飛起來了!”
“當然。柳曜…是龍啊。”
伴着這句話,關冉冉卻只覺得眼前發黑,不及反應,便直挺挺的往後倒去。
這一次,接住她的是閆允烈。
說話間,巨蟒的身影已然帶着全身烈焰衝進了雲海之中,整片雲海都被照亮了,橙色火光與銀色電光交織遊走,卻又在一聲驚雷之後,化作驟雨,飄灑而下。
雨越下越大,天色卻越來越明朗,蒼穹里積壓許久的黑雲盡數散去,幽靜之中,柳曜的聲音倏爾想起:
“銘陽少主點化之恩,柳曜無以為報,他日若有所託,吾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後會有期。”
待那聲音消失,李巽江這才醒過神來,抱怨道:
“誒?這就走了?我還想問他些關於冉冉的事…”
“不必問,他已經說了。”
閆允烈低頭看向靠在懷中的關冉冉,沉聲道:
“那巨蟒方才說,這世上可以沒有柳曜,但不能再失去子初關一脈。”
沉吟着這句話,李巽江恍然大悟:
“所以,小懶貓不姓關,她本姓是子初關!”
“對。”
閆允烈說著,將關冉冉橫抱起來,沉聲道:
“此地不宜久留。先帶丫頭出去,然後想個權宜之計,儘快返程。”
下山的路上,閆允烈抱着昏迷的關冉冉乘騎在馬背上,李巽江依舊在樹枝上穿行,雨一直在下,兩人在各自的結界裏完全不受影響,倒是樹葉和枝頭的果實被清晰的很乾凈,李巽江順手便摘了大快朵頤,還不忘拋一個給閆允烈。
閆允烈一直都在想巨蟒化龍前說的話,這會兒一個果子掉進懷裏,着實驚了一下,醒過神來,抬頭對李巽江道:
“你的儲物袋若有空間,便多摘點。”
李巽江自是不解,將嘴裏的果肉吞了,回嘴道:
“幹嘛?你不是不稀罕這些山村野味嗎?”
“我是不吃。等這丫頭醒來,給她當點心。吃不完的帶回去讓宴海樓的廚子製成果脯糕點,丫頭還得吃一陣子。”
一聽說是給關冉冉摘的,耷拉在馬屁股上打瞌睡的小黃鼬也精神了,嗖的一下躥上樹榦:
“那我也幫忙!保準是最甜最好的!”
閆允烈嗯了一聲當做回應,又道:
“你自己也留些,只怕以後是不能再吃到了。”
畢竟柳曜說過,今日之後,這世上再無蚺墟,而這用天泉灌溉的靈果,自然也無法生長。
又前行了一段,李巽江不僅將自己的儲物袋塞的滿滿當當,甚至將閆允烈的儲物袋也塞了半滿,懷裏還抱着一堆,邊吃邊問:
“雖然說,夜長夢多的道理我懂,但…冉冉說什麼也是關媽媽懷胎十月生下來,又養了十六年的,能就這樣讓你帶走?”
畢竟非親非故,不知跟不知底的,今天又才第一次見面。
這個問題,閆允烈剛才也想過,此刻卻已想明白了,嘆息道:
“只怕人類的情感和記憶,沒有你想像中的那般牢不可破。”
------題外話------
子初關,是正兒八經的複姓哈!歷史上有一位周朝人氏,叫“子初關將行”,真不是倭國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