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放逐之影(5)
一夜之間,水雲居前就多了許多常勝軍甲士的影子。
這些北地兵士與當年的遼軍很是不一樣,他們沒有什麼威風凜凜的虎皮戰袍,全身上下除了一身破破爛爛的鐵甲,就連襖子也是襤褸的。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支饑民乞活的軍隊,在大遼末世橫空而出,最終竊據了這煌煌燕京。
如今他們梭巡在這北地一等一的雄城街巷之中,儼然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饒是如此,李墨染也依然放不下心,這些天來枕劍而眠,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拔劍而起。
十六年來,桂清閣的追殺就如同詛咒一樣纏繞着她,讓她無法放下,也無法逃離。
蘇姨帶着她逃到了燕北,本以為這裏天高地闊,桂清閣那些秘術師不會有什麼興趣,卻不料他們終究是找了過來,而且是早早地就將他們陷在了羅網之中。
可紅葉寺里狂龍一樣的電光將她過去黑暗壓抑的記憶撕得支離破碎,到現在她竟然隱隱有想同那些追上來的桂清閣殺手們一較高下之意。
如今,她還像從前那樣坐在水雲居的琴室之內,舞劍、撫琴,只是琴聲悠揚,卻多少帶上了些金鐵殺伐之音。那些在周遭站班的甲士自然是聽不出來這琴聲中的心境。對他們來說在這城裏站班雖然沒有油水可撈,但總歸是好過在城門洞裏直面那些北地饑民。
他們都是甄五臣的心腹,這位常勝軍大將派他們過來的時候把都頭於江拎過去反覆耳提面命,叫他們只安心守好外面就行,不要衝撞了裏頭的女眷。
“那裏面的兩個女人,你們一個也惹不起,不要拿你們對付北地大族那套對付人家,當心哪天被人割了腦袋!”
甄五臣說這話的時候黑着張臉,看着窗外的落雪,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
可是於江不去想這些,他不過是一個餓得活不下去的北地漢人,幸運地投了常勝軍,沒有死在這亂世之中。如今安穩下來,在這燕京城裏找了個渾家,自然只想着過些安生日子。
第二天大早,這位常勝軍都頭就點起了二十名甲士,神氣活現地出現在水雲居外面。兵士們在街道上一字排開,破舊的甲胄發出金屬的碰撞聲,彷彿是在向整個燕京宣示這座水雲居又有了新的主人。
燕京城裏有些從戰火兵禍中餘生的舊人路過,看了看這情形,又側耳聽了聽裏面的琴聲,終是搖頭嘆了口氣,感慨李姑娘這樣的女人到底是狐媚,剛一回來就迷惑了北地新的主人。
可只有李墨染自己知道,迷惑那位郭都管的並非自己,而是蘇姨。
那位郭都管是燕地梟雄,好像雪山中的白虎,那樣的男人只會欣賞同樣能在苦寒北地生存下來的猛獸,而不是她這樣的狐媚吧……
“墨染,我給門外那些兵士溫了些酒,一個人拿不了,你幫我一下吧。”
蘇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個謎一樣的女人永遠是這樣看似溫婉,將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周全無比,可李墨染卻知道,這位蘇姨溫婉的笑意之下掩藏的是怎樣凌厲的劍光。
“好的,這就來……”她隨意撥了撥琴弦,然後起身打開門。
北地清冷的空氣一下子湧入暖閣,激得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可這乾冷的空氣里,卻飄着一股香甜清冽的酒香,讓她恍惚間有一種回到了戰爭爆發之前的錯覺。
“桂清釀?”她愣愣地看着盤中的溫酒,這汴梁泊來的名酒在如今這戰火后的燕京城裏已經稀少得緊,天知道蘇姨是從哪裏找到的。
“是……”蘇姨微微猶豫了一下,“今天早上,桂清閣的沈遲送來的。那年輕人倒是坦蕩,明明一點武功秘法也不會,偏偏卻要趟着北地的渾水,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背負了怎樣的秘密。”
她的語氣很是平淡,平淡到讓李墨染有一種錯覺,彷彿那位沈遲沈公子只是個恰好兩人都認識的朋友,平日裏大家有些往來走動,而不是在那一場大雪之中,曾經拔劍生死。
“沈遲?紅葉寺那個沈遲——他們……到底還是找上來了?”李墨染沉下聲音,本能地去摸自己的劍,她畢竟不是蘇姨那樣的殺手,做不到像她那樣哪怕取人性命之前,還可以如朋友一樣推杯換盞。
“是……他說自己是一個人來的,想約我們一敘。”蘇姨笑了笑,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端着精緻的酒壺,給案上素雅的青瓷杯耐心地斟滿。
那些是水雲居以前迎接貴客才會用的酒具,只是燕京殘破至此,怕是幾年之內都難有什麼貴客登門了。
“他就不怕,我們會一劍將他殺了么?”李墨染低聲問道,但沒有人回答她,蘇姨已經端着酒盤施施然地走出了院落,走入燕京的滿城落雪之中。
李墨染嘆了口氣,只得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端着溫好的酒送出去,與這些粗人一番往還。
她看着領頭那位都頭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也只是在心底嘆息,嘆息這些北地軍漢的淳樸和愚蠢,不知他們郭都管將他們放在這裏是要面對那些鬼神之力,更不知面前這位和和氣氣的蘇姨外表的溫潤之下是一顆狠厲的心腸,怕是此刻已將他們視為了死人,這一杯酒是為他們送行用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墨染……”蘇姨在這些甲士粗豪的讚歎和感謝聲中收起了酒具,回到了只有她們二人的院落,“可這是殺人的亂世,你我只是兩個尋常的女人,不委身在這些手握成百上千的男人身邊,我們又該怎麼活下去?”
“蘇姨——”李墨染沒有跟着她的腳步,而是叫住了她,這個女孩的披着那雪白的狐裘立在雪中,原本應該撫琴的手提着冰寒的利刃。
“只是因為亂世么……”她冷冷的問道,聲音中彷彿不帶有一絲的溫度,“以蘇姨你我的劍法修為,這江湖遼遠,誰又能擋得了我們半分?可如若真似那位沈公子所言——百鬼湧出,北地天傾,來得只怕是比女真鐵騎還要可怕的東西。這天下之大,誰又能保我們平安?”
“你當真信他?”
“我當真信他!”
蘇沐雨停下腳步,站在落雪裏回首。
她發現這個自己十六年前從衡山夜血中帶出的女孩第一次沒有低頭躲避自己的目光。她在漫天的大雪裏持劍而立,手中三尺青峰上繚繞着狂烈的電光,而她的目光亦如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