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悲傷之地
“七大家族之一龍血家族,黑龍之裔的公爵。”亞伯解說的聲音顯露出一絲敵意,他擋在林陽的身前,恭敬中帶着些許戒備。“尤瑟公爵,我們似乎並沒有向您發出葬禮的請帖。”
“公爵之間的談話,什麼時候有下人插嘴的餘地了?”尤瑟·潘多拉貢踏前一步,如山一般的身影彷彿要將瘦弱老人摧垮。“滾開,老狗。”
他驕傲着毫不掩飾自己血紅的眼瞳,亞伯被推開了,宛如池塘中的浮萍,那種隱秘的力無可抗拒。
這是血脈的壓制,血族之間階級的絕對權威,下級永遠無法抵抗上級。可就在一瞬間,那種龐大的壓力卻猛然消散了,如同荷葉上迅速蒸發的水珠。
李維斯不知什麼時候擋在了他的身前,冷冷的凝視着尤瑟的眼瞳,而尤瑟公爵只是露出輕蔑的冷笑。
“可憐的孩子,不要讓悲傷蒙蔽了你的心靈。”老神甫不知道又從哪個角落跑了出來,拿起另一條十字架纏繞在尤瑟的手腕上,帶着千萬分的誠懇。“願主的榮光能夠撫平你的憤怒和彷徨。”
於是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在瞬間被冰凍住了,誰都沒想到希澤爾會跳出來調停這一場衝突。在他手中的十字架面前,無形的威壓全部消散或者說被某種違和的東西所取代了。
希澤爾扣住了尤瑟的手腕,將十字架的項鏈一圈圈地套上,“主說憤怒不能吞沒一切,主會勸誡你的。”
也許林陽該立刻感激這個神棍,托他的福公爵之間的頃刻就要拔刀相向的場面,都被這種神棍氣息沖刷的一乾二淨了。龍血大公有些茫然的被他拍打着肩膀,走到墓園外面去了。
尤瑟離開后,不知道從哪裏出現的李維斯向林陽頷首,緊接着又無聲的走掉了。
林陽愣住了片刻,他回過神來就誠懇的抓住亞伯的雙手。“亞伯,我敢肯定剛才那個人就是殺了我外祖父的兇手,我們要不要現在直接幹掉他?”
“殿下,還請您以大局為重。”
亞伯低聲勸告,“雖然尤瑟·潘多拉貢和倫斯洛特家有世仇,但他可是七大公爵之一。龍血家族的那群瘋子只會在戰場上幹掉敵人,他們不屑使用卑劣的暗殺手段……況且如果現在要殺死一位公爵的話,以我們現在的人手恐怕有些困難。”
說完他有些複雜的看了林陽一眼,充分地表示出如果不是少爺我們可以和對方碰一碰。
林陽放棄一般的嘆息出聲,”他跟我就那麼不對付么?”
“人類之中也有保守派和激進派之分吧?龍血家族是老派貴族,他們一直都認為血族應當繼承祖先的榮光再次走到台前,恢復中世紀時期的鐵腕統治。而殿下的外祖父可是一手與人類締結和平血契的主要推手,這自然就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幾個人都是敵人的話,那恐怕我的日子沒法好過了……”
“不,殿下。您的敵人遠遠不止這幾個,保守估計也就幾百個吧。”亞伯捻了捻自己的鬍子就將林陽的仇人名單擴充到了三位數。
“我還是去死算了。”林陽考慮着要不要一頭撞死在旁邊大公爵的墓碑上。
“那些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貨色,現在最有嫌疑的人只剩下一個了。”亞伯的鏡面上閃過一道寒光,扭頭看向不遠處的賓客。
在那裏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安慰一位蒼老的婦女,神情哀傷而柔和。
和習慣蓄長發的血族們不同,他留着幹練的平頭,穿着嚴肅的黑色西裝,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商業精英,一個正值壯年的企業家。
“柯爾·奧蘭治。”亞伯低聲介紹,“他是七大家族中最為富有的天平家族成員。”
“也是公爵?”林陽有些眼暈。
“不,只是附庸家族的子爵而已,只不過很擅長權謀和資本運營。前幾年他太過得意忘形,過線了。老公爵將銀釘釘進了他的脊椎里讓他癱瘓了四年,給了他一個小小的警告。”
“我在外祖父這麼囂張的么?”
“血族的禁令可不是空泛的條例,柯爾是一個心胸狹窄的偽君子,所以他有懷恨在心的可能。”
“這我根本就看不出來啊。”林陽覺得自己的看到的一定有問題,他以為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就沒事兒了,卻沒有想到柯爾·奧蘭治在看到他之後,竟然大步流星的走過來。
“不會吧!”林陽心中哀鳴,可回應他的卻是帶着憐惜和悲憫的眼神,還有突如其來的擁抱。
“我的孩子,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柯爾·奧蘭治輕輕的抱住他,林陽甚至感覺到他的心臟在悲戚地顫動。
短暫的擁抱鬆開,柯爾·奧蘭治彎腰行禮,“我很高興看到您沒有被悲傷擊垮,願您能夠重新揚起倫斯洛特的榮光。”
這一刻林陽真心感覺到了演技上的差距,在他糾結着不知說何是好時,亞伯給他解了圍。“奧蘭治子爵,感謝您的到來。”
“請不要這麼說。”柯爾·奧蘭治慘淡地笑了笑,“這是整個族群的悲傷,又一位可敬的長者離我們而去……公爵大人,感謝您原諒了我冒昧的擁抱了您,如果我能夠為您做點什麼,請儘管開口。”
“如果有這麼一天還請您不吝相助!”亞伯淡淡的回應。
直到走遠,林陽也能看到柯爾仍恭敬地彎着腰送別他們。
“我看不像啊,真的是他?”
“在咽氣之前,每個人都不相信是他動的手。”
接下來林陽需要走馬觀花地會見各地企業的投資人、政客和商人,甚至還有兩個球隊的經紀人……
簡單見過面之後他們就不再打擾林陽了,回到了人群中,帶着一種難言的秩序感。
雖然不曾公開,但血族和人類之間巧合一樣劃分成兩個圈子,涇渭分明。一邊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裝,另一邊的人則彷彿還停留在維多利亞時期,穿着黑色的禮服和長裙。
葬禮很快就正式開始了,在剛才那個神甫希澤爾主持的默哀和彌撒之後,老公爵的下葬程序便正式開始了。
在亞伯的指引下林陽象徵性的填了一鏟土,略微濕潤的泥土落在灰黑色鐵棺之上,蓋住了那鐵枝與荊棘的家族紋章。
緊接着,賓客們手持着代表哀傷的白色玫瑰,列隊獻花。
有的人會對林陽說幾句安慰的話,也有的人神情陰冷,行色匆匆,像是要逃離魔鬼的陰影。林陽麻木地向一位位賓客表示感謝,直到聽見一個蒼老的女聲。
“亞伯,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孫么?”黑傘下的老婦人穿着嚴肅的禮服,禮帽的帽檐上垂下了一截黑色的紗巾,亞伯頷首回應,神情恭謹。
林陽被老婦人隔着黑紗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忍不住有些心慌。“這也是我外祖父的仇人?”
“是情人……”亞伯的回應宛如五雷轟頂,讓林陽目瞪口呆。
“奧利維爾夫人不是血族,是聯合鋼鐵產業公司的執行總裁。她年輕時是公爵大人的仰慕者,這次特地從外地飛來參加老公爵的葬禮。”
蒼老的貴婦俯身將玫瑰輕輕地放在大公的墓前,深情的撫摸着墓碑。黑紗之後嚴肅矜持的眼神漸漸的溫柔起來,閃爍出一絲淚光。
“孩子,我為認識你的祖父而感到驕傲,請不要讓他蒙羞。”
她漸漸地泣不成聲,眼淚從蒼老的面容上落下來,令林陽也覺得有些難過了。
他擁抱着老夫人,低聲撫慰:“夫人,請節哀。”
在送走泣不成聲的老婦人之後,林陽有些感慨。“沒想到我外祖父還有情人。”
“準確地說只是仰慕者,自從公爵夫人去世之後他就不曾接受任何人的感情。”
就在林陽感嘆外祖父的忠貞不二的時候,卻聽到面前再次傳來了蒼老的聲音。
“亞伯先生,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孫么?”
林陽扭頭有些驚詫,因為他再次看到了穿着肅穆禮服的蒼老婦人,但這次卻不是一個而是一大群!
他們的到來彷彿讓葬禮變成了貴族名媛午後的茶話會,每一個人蒼老的婦人都在侍從的陪伴下到來。儘管老了,歲月已經改變了她們的樣貌,但林陽依稀能夠看出她們年輕時都是風華絕代的美人。
這群貴婦人即使老了,也依舊風華絕代。
“這這這……她們該不會都是我外祖父的仰慕者吧?”
“沒錯。”亞伯淡定點點頭,“老大公的仰慕者數量比較多。”
“喂!別跟我開玩笑了好么?這二三百人哪是比較多啊,這分明就是一個加強連好么?”
此刻林陽忍不住在心中哀嚎,有一個加強連的情人還記得外祖父能替他悲傷,他覺得外祖父即便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也快活的很。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裏,他開始僵硬而機械的擁抱每個貴婦人,然後輕聲細語的告訴她們,“請節哀順變。”
不斷的擁抱中眼前這個人讓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他低下頭抬頭看到了一張比他還要小几歲的稚嫩面孔,“外祖父的仰慕者中還有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這犯法了好么?”
林陽僵硬的扭過頭,“這裏怎麼還有一個小姑娘啊,這是否有些太……”
“這是奧黛麗夫人的孫女。”亞伯解釋道,“奧黛麗夫人今天有場重要的手術無法前來,所以最終才讓她的孫女代替來參加葬禮。”
林陽不禁鬆了口氣,還差一點他外祖父的形象就徹底在他心中崩潰了,他輕輕地擁抱了一下這個少女,看着小姑娘在墓碑前放下一隻白色的玫瑰。
幾十分鐘後人群已經走到了最後,林陽再次抬起頭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
少女的黑色長裙出現在他面前,那沒什麼血色的臉頰上還沾染着細小的雨珠,裙擺迎風飄動,那姿態像極了一幅水墨丹青畫。
“你就是梅丹佐公爵的外孫么?”少女輕聲問,她那眼神彷彿含着數不清的寂靜、複雜。
林陽有些錯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禮節性地擁抱她。
彼此接觸間,他彷彿能夠感覺到她微微悸動的心臟。在雨幕中少女沾濕的頭髮有一股百合花的香味。
這不禁讓林陽有些心猿意馬,在心裏腹誹了一句,這不比剛才那些老太太和小姑娘強多了?
在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林陽抱着少女柔軟的身體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動。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少女精緻的耳垂,很努力地想要說點什麼。醞釀了許久,終於還是用充滿悲憫的語調說了句,“別傷心,我為你的奶奶感到難過。”
“什麼?”少女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挑起了眉毛帶着些許嗔怒。
“少爺,她可不是代替家裏的長輩來參加葬禮的。”亞伯低聲說道。
林陽一愣,“那是代表誰來的啊?”
“她就代表她自己。”亞伯的吐字清晰,可每一個音節彷彿都在敲醒林陽沉睡的心靈。“她是您的未婚妻,少爺。”
“啥?!”
宅邸、車馬、美食、禮服、貼身女僕,林陽一直都覺得家族把自己照顧得還是蠻周全的。
但是萬萬沒想到電視劇里未婚妻的劇情竟然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此刻雖然他的心情無比複雜,但在看到少女精緻的側臉時又覺得這麼安排其實也挺好的啊……
“hello!”他有些尷尬的擠出一個笑容,準備跟少女握手。
“又見面了,林陽先生。”令林陽詫異的是,少女說的話竟然是純正的中文。她的神情依舊淡定,眼神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凜然。
“我的名字是史黛拉.安托內瓦,您可以稱呼我的中文名字凌默雪。”她輕輕地握了一下林陽的手,神情略微有些疏離和淡漠,“想不到這個時候您還這麼幽默,”
她不在理會愣在當場的少年,彎腰將湛藍的玫瑰放在墓碑前。
在眾多白色玫瑰中,那支湛藍色的玫瑰鶴立雞群,林陽隱約聽見她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轉身離開。
林陽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懷疑自己剛才說錯話了:
“我感覺我好像惹她生氣了,看起來不大高興的樣子。”
“史黛拉小姐一直都是這麼凜然嚴肅的人,少爺你無須擔心,她雖然是人類,但本身就是萬里挑一的神聖之女,資質無可挑剔。”
林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還來不及吐槽自己一個吸血鬼為什麼會有一個人類未婚妻,亞伯就將一份發言稿放進他手中:
“少爺,到您致辭的時候了。”
林陽低頭翻開,發現裏面一份簡短的致辭中不僅包含了拉丁文和中文的對照,而且一些複雜的單詞下面還附帶了音標。
整份發言稿都是用黑色墨水手寫而成,筆跡娟秀,流暢而剛勁,就像是刀鋒在磐石上留下的痕迹。
看到這一份稿子他就想起了李維斯,林陽無奈地嘆息,頂着所有賓客的目光,硬着頭皮走上台。
在陰天的細雨中,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變得陰沉起來。血族們站在最後,毫不掩飾地用猩紅的眼瞳看着他,詭異的場景令他想要哆嗦兩下。
幸好人群中不遠處還站着管家亞伯和一眾護衛,管家正冰冷地巡視着人群,眼神鋒利。
終於就在墓園的門口處,林陽找到了那個消瘦的身影。
沉默的李維斯站在細雨中看着他,依舊是給人以莫大壓力的冷峻,如同刀鋒架在脖子上。
可在此時林陽卻感覺不到恐懼和慌亂了,他忽然覺得有人這麼盯着自己或許也還不錯。
致辭進行得很順利,當然要排除掉他磕磕絆絆的拉丁語。李維斯寫的發言簡練而直接,甚至不到半頁紙,這也是林陽這幾天初學拉丁語一直在背誦的內容。
整個過程的秩序維持得相當成功,沒有預料之中的拔槍掃射,也沒有人投擲手榴彈,賓客們都彬彬有禮地鼓掌,或者回報以尷尬的沉默。
葬禮的最後環節終於結束了,林陽總覺得大家像是鬆了口氣,或者是暗自慶幸着什麼。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一天,倫斯洛特第十二代公爵殿下的亡靈之槨埋入了土中,與世長辭。
林陽回頭看了一眼墓碑,覺得有些難過。
“林陽先生,請節哀。”
“謝謝。”臨別之時每個賓客最後跟他握手,轉身離開。
虛假的表情越來越多,直到最後林陽已經習慣,他需要做的只是簡單地握手,然後說一說客套話看着他們轉身離開。
就像是幻覺一樣,數不盡的賓客來得那麼快,消失的也同樣快。林陽看着散去的人潮,緩緩地收回視線。
“人死了會知道別人為他難過么?亞伯。”林陽輕聲呢喃,亞伯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亞伯,其實我一直都很猶豫。你看,畢竟是我外祖父的葬禮嘛……我是不是應該很難過呢?”
“你不難過么?”
“說實話,有一點。可我們都沒有見過面啊,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外祖父,我知道我應該很難過很悲傷,可是我很難過不起來。”
”少爺,你看那裏。”管家伸出手,指向從山腳延伸到視線盡頭的山坡之下,交警披着雨衣維護秩序,或年輕或蒼老的人從車裏走出來,他們都撐起黑色的傘,仰望着墓園。
“這些全都是沒有收到葬禮請帖的人,可他們都自發地穿了黑色的西裝。他們甚至不清楚老公爵的真實身份,他們只知道一位數十年來專註慈善和公益領域的老人在今天去世了。”
林陽沉默地傾聽着,“少爺,人感到難過,並不需要真正和那個人生活很多年。他曾經和你一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雖然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他卻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你。在你高興時飲酒,在你難過時悲傷。在他死後很多人給了他很多榮譽,可恐怕他並不在乎這些東西吧?”
”少爺,他唯一會感到欣慰的哀悼是來自於你啊,畢竟你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林陽愣住了,許久之後低聲笑起來。“其實你不用說得這麼悲傷的,我知道的……”
他努力地仰起頭,讓雨水沖洗着泛紅的眼眶,可是心酸流淚的衝動卻頑固地佔據着那裏。
那一瞬,林陽又看到了那道似曾相識的眼神。
人流從她的身旁穿過,只有她一個人回頭在看着身後,低垂的帽檐蓋住了她的臉頰。
她是史黛拉.安托內瓦,是他自己的未婚妻。那麼多人里唯有她在流淚,隔着雨水,林陽沉默地看着她。
他就那麼看着人群散盡,她無聲離開,葬禮結束彷彿一切往事都被埋入土中,在雨水裏模糊。
當一切都回歸寂靜之後,林陽站在大門之外回頭凝望那沐浴在雨水中的墓碑,撐傘的管家聽到少年的呢喃,“這裏還真是個不願再回來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