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幾天之後,紀家正式登門,向盛家遞上了龍鳳帖,請求盛家選擇一個好日子,好讓亦箏和紀桓舉行婚禮。
隨同龍鳳帖的,還有龍鳳餅、綢緞、茶葉、瓷器、珠寶……琳琅滿目的納彩禮。
紀家是新派人家,此次卻在盛太太的執意要求下一切遵照古禮來舉行,這讓她十分滿意,因此,對於禮數之外,紀桓和私下傳送給亦箏的小物件,她也只當是年輕人之間情不自禁的小情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
而亦箏卻是羞紅了臉,她自小便受母親舊式大家閨秀般的教導影響甚深,而紀桓從來待她體貼有禮,這樣可以算做私相傳送的行為從未有過,此刻又是當了全家人的面,讓她心底泛起奇異的情緒,即覺得害羞卻也感到甜蜜,於是忸怩着不肯去接,“十字披紅”的送貼人手中的禮金。
那送帖人是紀家的老人,深受紀家新派作風的影響,與盛家也是熟識,如今一切禮數都辦完了,專程將禮金送來給亦箏,見她這樣害羞,當下只是笑道:“二小姐,你不要麼?這可是少爺在彩禮之外特特準備好,指明了要給你的。”
亦箏的臉更是紅透,一扭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孩子,有什麼可害臊的,那是慕桓真心喜歡你,才會花這樣的心思,”盛太太在後面笑,又狀似不經意的轉向亦笙笑道,“看來,還得你給你姐姐送去,我們上去,她准要害羞得連門都不肯開。”
亦笙一怔,抬起頭來,盛太太眉目平和帶笑,而她身後的白翠音卻是一臉幸災樂禍的嘲弄。
“小笙?”盛太太見她沒做聲,又喚了一聲。
而白翠音笑了起來,“太太你這不是擺明了難為人家嗎一一喲,看我做什麼,三小姐這不是病才剛好嬌貴着呢,一會老爺和紀老爺說完話過來,仔細他心疼。”
亦笙微微笑了笑,“我再嬌貴,也還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於是接過遞帖人手中的禮金,徑直往姐姐的房間走去,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從容優雅。
那送帖人目不轉晴的看着,忍不住贊道:“三小姐不愧是出過洋的,這姿態氣度,那可真是沒話說。”
盛太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淡淡一笑,也不說話。
亦笙敲開姐姐的房門,亦箏一見她手裏的禮金,臉又紅了,卻到底因為那是自己妹妹,親近到無需遮掩,自己心底又好奇得要命裏面宄竟裝了什麼,於是沒有說話,只是側着身子將妹妹讓進了房。
她接過妹妹手裏的錦盒,臉紅紅的,聲音也是低低的,“我沒有想到他會這祥的,他平常是再有禮不過的一個人了。”
她說的是實話,紀桓那樣忙,本來兩人見面的次數就很少,大多數時候還是當著家長的面一塊兒吃飯,也有兩家長輩硬要他帶她出去看電影買東西什麼的,可他是那樣有禮,連衣角都沒有碰過她的,所以,她是真沒有想到他會私下裏送她東西。
雙手因為心內激動而略微有些顫抖,她打開了那禮盒,拿出一本黃金箔冊,色澤上乘,工藝極為精雅,慢慢展了開來,那上面刻着一長詩,卻正是紀桓的字體。
亦笙在那一刻,定定怔住,半晌動彈不得。
而亦箏卻毫無所覺,微笑着輕輕念道:“妾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她其實並沒有多大感觸的,在她心裏,女兒家所要重視的只有“德、言、容、工”四項,她以為只要勤儉、溫柔、恭順、整潔規律、擅烹飪、精女紅,對於一個女子來說也就足夠了,而詩書之事,只要能讀會寫,也就夠了,斷不能因為詞章曲本而分心,反倒誤了女子的分內之事。
所以雖然也請私塾先生上過國文課,可她的興緻並不如女工課那樣濃烈,就如同這詩她雖然學過,卻也並沒有太多的感觸,她的歡喜更多的是源自這禮物是出自紀桓之手,而不是禮物本身。
她沉浸在自己帶着羞澀的喜悅當中,並沒有留意到妹妹此刻蒼白的臉色。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曾經以為這《長干行》寫的是他與她之間的故事,卻原來不是。
她將前面幾句,一個字一個字背給他聽,她曾想着,等到他對她的喜歡與她對他的一樣多時,再給他背完後面的句子,卻原來,她再沒有這個機會。
他已然知曉,他將它刻在金箔上送給他未來的妻子。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寫得多好,他與她一樣是青梅竹馬,現如今終於如詩里一樣,舉案齊眉。
卻原來,這《長干行》,一直都是屬於姐姐的。
“二姐,你喜歡紀桓哥哥嗎?”她突然這樣問道。
亦箏臉紅紅的,握着那金箔冊不捨得放下,內心滿滿的全是甜蜜,又是在自己最親愛的妹妹面前,所有的快樂神色再不加掩飾。
“嗯。”她點了點頭,微笑着小聲說,“我喜歡他,很喜歡。”
“小笙你知道,自小媽媽就幫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一直聽她的話,她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不抗拒也不高興。可是這一次,能嫁給他,我真的好開心。剛知道的時候,我甚至開心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着覺,我甚至害怕萬一睡醒了,這只是一場美夢,那該怎麼辦?”亦箏的一雙眼眸柔得如同映着桃花的春水,停了停,復又帶着那樣甜蜜的微笑繼續說道,“我從小便喜歡他,他每次來我們家的時候我雖然不敢同他說話,可我總是會偷偷的看他,心裏面那麼歡喜。後來他去法國了,我的心裏就像空了什麼似的,可是現在他終於回來了,而我竟然就要做他的太太了,我真是歡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覺得,我的心,還有我這一生,一切都圓滿了。”亦箏一面說著,一面微笑,忽然放下金箔冊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小笙,你能回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很開心,爸爸媽媽都說不要打攪你的學業不許我告訴你,可我又忍不住,每次寫信都想要說,只好連信也不敢寫了……可是,你還是回來了,我真的很開心,真的就一點兒遺憾都沒有了。”
亦笙垂下眼睫,復又抬起,看着姐姐那張洋溢着幸福的美麗臉龐,忽而伸手緊緊的抱住了她,“二姐,你往後一定要和紀桓哥哥好好的,你們一定要過得很好,你答應我,好不好?”
亦箏伸手輕拍妹妹的背,只是微笑,“傻丫頭。”
從姐姐書房出來,正好遇到盛太太,笑着向她說道:“慕桓這孩予也真是胡鬧,不過我也知道你們年輕人總是免不了情難自禁的,只要不太過分,我也不怪他了——對了,那是什麼,你們看了沒有?”
亦笙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微笑着回答:“是一本金箔冊,齡姨進去看吧。”
盛太大又笑,“情比金堅?這孩子也真夠有心的。”
一面說著,一面推開了門走進去。
亦笙看着關上的房門,微垂羽睫,默不作聲的走回自己的房間,卻見到父親和吳媽都等在那裏。
她看着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心底難受,於是換上一件紅色的大衣,明亮的色彩稱得她的臉色也好了許多,她裝出微笑,只說約好了從前的同學,要回墨梯女校去看看。
遠航自然知道女兒說的只是借口,然而她強顏歡笑的樣子他看着實在心疼,又心想着她出去走走或許更好,所以當下也不揭穿,任由她出了門,只吩咐人暗中跟着。
亦笙走出家門,信步而行,不知道走了多遠,又走了多久,自己的雙腿都己經疼到麻木,天色也己擦黑,卻仍是不想回家,忽而聽到前方有一個頗為驚喜又帶了點兒不確定的聲音——“1abe11a,亦笙?”
她抬眼,看到過去教過自己的老師,這一意外的重逢,倒是將她心底的陰霾暫時趕了開去,她笑着上前,“密斯白,你怎麼會在這裏?”密斯白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門,“你這孩子糊塗了不是,都到學校了也不進來看看。”
一面說著,一面挽了她的手將她往裏面帶。
亦笙本也就無處可去,也就任由她拉着住裏面走了。
兩人一面漫步在花園內,~密斯白一面問她在法國的情況,亦笙一一的作答。
密斯白握着她的手,很是疼愛,這是她教過的學生當中最聰明出色的一個,當年也最得她的喜歡,而現在,見到她出落得如此漂亮,這種喜愛之情,更是有增無減。
“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這次回來是來參加你姐姐的婚禮的吧?當初聽到的時候我還真嚇了一跳,我記得你當年上學的時候和紀家的少爺很是要好,我一直以為會是你們倆結婚的,卻沒想到他和你姐姐走到了一起。”亦笙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密斯白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沉默,問:“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她微微笑了下,對着這位亦師亦友的女子說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句不用再壓抑隱藏的話,“您沒說錯,事實便是這樣,我愛他,但他不愛我,或者說,他並不想愛我。”
密斯白靜靜看了她片刻,然後擁抱了她,“1abe11a,你要相信,上帝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旨意,神為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也未曾想到的美好。”
亦笙伸手回抱了她一下,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
仍然一路前行,路過一間小禮堂的時候,女童的歌聲吸引了她的腳步,那是很多年前她也曾經唱過的,每一句歌詞,每一個音符,都彷彿.還響在昨天——
揚子江濱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春風和藹兮讀書堂,教人處世立身方,幼而學長為眾所望,邦之英俊國之樣,積中外兮端且庄,憑就學識整紀綱,更願身心健與康,馳譽中西翰墨場,智圓行方柔且剛,轉移風俗兮趨純良,精神永兮歲月長,勤勤懇懇名顯揚……
那些孩子們唱完了中文,又換英文再唱一遍,到了最後,連亦笙也忍不住跟着輕輕哼了起來——“.……Thoughe1iveathousandyears,e11nemembero1dmnetbsp;密斯白見她這樣神往專註,也不打斷,只是微笑着站在一邊,待一曲終了,她推開了小禮堂的門,“孩子們,我給大家介紹一個人,她便是從我們墨梯走出去的,此刻剛剛從法國回來,大家想認識嗎?”
女孩子們一下子興奮了起來,一齊脆生生地笑道,“想!”
亦笙沒有料到密斯白會有這樣突然的舉動,然而卻被孩子們的歌聲和熱情所感染,
所以當密斯白伸手拉她,說,“走罷,去和她們認識一下,說幾句”的時候,她並沒有忸捏推辭,而是笑着上前,很快便和小女孩們有說有笑,融成了一片。
密斯白笑道:“你先在這裏和她們說會兒話,我得去R1net校長那兒看看,今天有個很重要的捐資人過來,校長正陪着呢。”
亦笙笑着點頭,“您先忙吧,和她們在一起我很開心。”
那些小姑娘們見老師走了,越的活潑起來,問東問西的,精靈古怪,極是惹人喜歡。
“1sabe11a姐姐,在法國女學生是不是可以公開追求她喜歡的人?”
“我聽說,法國菜十分美味,比中國菜還要好吃,是不是真的?”
“1sabe11a姐姐,有沒有法國的男學生給你寫情詩?”
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幸虧亦笙反應迅敏,說話又有趣,惹得小姑娘們笑聲不斷,越的喜愛眼前這個漂亮的姐姐。
她們一致不肯相信亦笙沒有收到過情詩,都說姐姐這麼美,又聰明,怎麼可能沒有,一定是騙我們的,吵着嚷着要讓她背一出來才肯放她走。
亦笙被她們鬧得實在無法,只得笑道:“我實在是沒有,要不這樣,我給你們背一我喜歡的詩作替代,好不好?”
“要有關愛情的!”
不知是誰先嚷了起拳,然後所有女孩子都跟着起鬨,花一樣的年紀,哪個少女不懷春?
亦笙笑着點頭,於是小姑娘們都不說話了,安靜的圍着她坐着,聽她的聲音靜靜響了起來——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她的聲音輕柔而安靜,帶着些許遙遠的追憶、甜蜜、憂傷、痛楚、掙扎和彷徨……聲音里所深蘊着的感情,這些小姑娘們並不懂得,然而她們卻巳然聽出了它的厚重,一個個都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着迷一樣聽亦笙的聲音繼續響在這個鴉雀無聲的小禮堂內——
“我曾經默默無話地,毫無指望的愛過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的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將最後一個字符背完,她緩緩微笑着,淚藏於睫。
並沒有意識只到自己方背詩的樣子,已經全然落入了窗外夜色中,一雙沉斂的眼眸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