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出了麗茲酒店的大門,宋婉華猶不敢置信,雖然薄聿錚承諾的只是三五個人,然而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後,這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啻為天大的好消息了。
況且,在她內心深處,沒能幫上其他同伴的忙固然是難過的,但卻不至於會下狠心放逐自己與他們一道承受被遣返的命運,能讓她這樣做的,只有牟允恩。
而此刻,有了薄聿錚的允諾,允恩能平安無事,這比什麼都重要。
巨大的喜悅讓她忘記了一切,也並沒有注意到亦笙異樣的沉默和蒼白。
“兩位小姐請稍等,車子一會兒就過來。”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中國男子送他們下來,陪在一旁說道。
“不用麻煩,我們自己走便成了。”宋婉華忙道,此刻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她不願再在這些小事上添麻煩。
“齊秘書吩咐過要送二位回去,還請不要推辭。”那名男子卻並不理會她的客套,恰此時,車子駛來,他便幫她們拉開了車門。
由於有司機在場的緣故,宋婉華一直強壓着自己的激動,待到終於回到亦笙宿舍,關上了門,她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我真不敢相信,就像做夢一樣,少帥竟然這樣輕易就答應了我們。看來外界的傳言不一定是真的,都說薄聿錚是怎樣的深沉難測,又是多麼的冷酷無情,可是你看,他是這麼爽快,又肯體貼民情,看來軍閥裏面也是有好人的。現下可好了,有少帥應承,那是真正的一諾千金,允恩必然可以平安出來的!”
亦笙隨意的“嗯”了一聲,實在是疲累得沒有辦法去附和她的興高采烈,而宋婉華,也終於發覺了她的不對勁。
“小笙,你怎麼了,是在怪我沒等你自己跑出去了嗎?快彆氣了,婉華姐姐給你陪個不是,可是你要體諒我,允恩一天還在獄中,我的心就一天放不下,坐立不安的,又怎麼可能好好休息?不過,也幸好我去了,不然怎麼能湊巧攔住了薄聿錚的車子,又怎麼能順利救出允恩,你說是不是?”宋婉華笑着說道。
亦笙勉強笑笑,“婉華姐姐我不是怪你,事實上是我不好,把這事給忘了,要不是你攔住了車子,興許就把正事給耽誤了,那時我的罪過便大了。”
她的強顏歡笑,宋婉華如何看不出來,當即在她身邊坐下,握了她的手,問,“那你告訴我出什麼事了,肯定有什麼事發生的,快別一個人悶在心裏,說出來,興許我可以幫上忙的。”
亦笙咬了咬下唇,過了很久,才輕輕開口,“幫不了的,紀桓哥哥走了。”
“走?去哪裏?”宋婉華詫異。
亦笙的聲音依舊很小,“紀伯伯病了,他回國了。”
宋婉華當然知道紀桓對於亦笙來說意味着什麼,當下伸手擁抱住他,“那他回去了,什麼時候再過來?”
其實她想問的是,他還會不會再過來?
只是這一句話,終究沒有忍心問出口。
亦笙搖頭,“我不知道,他說等紀伯伯的病好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他告訴我,要用心功課,等他回來,他不會騙我的,所以總有一天,他還會再來的。”
宋婉華握着她的手,溫柔地勸慰道:“你都這樣說了,就該開心一點,況且,你不是一個人,婉華姐姐會一直陪着你的。”
或許是因為自己做出了承諾,或許是因為心存感激,又或許是因為對亦笙的憐惜,從那以後,宋婉華果然兌現了她所說的話,無論去哪兒,無論做什麼,總愛拉上亦笙一道。
而亦笙每每擰不過她這樣的好意,又不願一個人獨處胡思亂自憐自傷,於是也就總與她在一起。
她陪着宋婉華去接牟允恩一行人出獄。
牟允恩看到她,顯然的一愣。
宋婉華笑道:“怎麼,不認識了,在輪船上向你借書的那位。”
牟允恩卻並沒有理會宋婉華的打趣,一雙眼睛漸漸放出光彩,“我知道,謝謝你們。”
亦笙連忙道:“我可什麼也沒做,都是婉華姐姐的功勞。”
“別把我說得跟女英雄似的,”宋婉華笑,卻忽然有些黯然,“可是我也只能做這些了,還有那麼多的同伴,我都沒法幫上忙。”
“你已經儘力了,我們都知道,謝謝你,婉華。”一同出來的鄧暉聞言,上前對宋婉華鄭重道謝。
“鄧大哥,快別這麼說,”宋婉華臉一紅,“我在這附近臨時租了間房子,大家快先去休息吧。”
一路將幾個人帶到租住的小屋,宋婉華將水燒上,便又拖了亦笙出去買菜。
鄧暉從窗台上看着她們的背影,對身旁的牟允恩開了口:“允恩,你知道,因為婉華的出身,我一直都沒有完全將她當做自己人看待,可是這一次,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看法。當日在獄中,她本可以出去,可她卻寧願被遣返也不肯否認我們的理想。後來她出獄了,說實話,我曾以為她即便不是背棄我們,至少今後也不會再走同一條路了,可我沒有想到,真的沒想到,她一個資本家的大小姐,在自身無虞的情況下,竟會這樣四處奔波營救我們,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了。”
牟允恩其實已經明白了鄧暉說這一番話的意圖,他沒有接口,只是聽鄧暉頓了頓,復又繼續說道——
“允恩,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她們兩個人的差別?如果你是要與婉華確立戀愛關係,今時今日,我是十分贊同的。可如果你屬意的還是另一個,允恩,你恐怕真得好好想想。作為立志獻身共產主義的革命者,你需要的,不僅僅是妻子,更是志同道合的戰友,親密坦誠的朋友。退一步來說,即便不考慮這個,投身革命所要經歷的艱難險阻想必你不會不清楚,而這位盛小姐,嬌嬌弱弱,我不認為她會有婉華的覺悟和堅強,你覺得她真願意並且能夠陪你一道面對那些驚濤駭浪?”
鄧暉說完便離開了,留下牟允恩獨自一人站在窗邊,看着亦笙和宋婉華漸漸遠去的背影,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