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溝裏翻船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又是一個人頭攢動、擁擠不堪的車廂。
又是同一個座位。
又是同一個人。
潘龍又象往常一樣乘坐擁擠的公交車到離家很遠的工廠去上班。
這條上班路，他至少已經走了二十年。
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許別人會感到厭倦。
但潘龍絕對不會。
他甚至樂此不疲。
因為他覺得人生就是這樣，
按照固定的軌跡，
走下去。
“哎，我說這位大，大姐。”潘龍從上車忍到現在，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此時，他的臉色已經憋成了豬肝色。
“您能不能把豆奶和包子從我的眼前拿開，它、它們老是碰、碰到我的臉。”潘龍繼而結結巴巴地說到。
很明顯，是潘龍受到了某種侵犯，可他這說話的口氣聽上去，卻有些心虛的樣子。
而他說的那位大姐就站在他的旁邊，手裏拎着兩個膠袋，膠袋裡分別裝着一杯豆奶和兩個包子。
那位大姐只是白了潘龍一眼，既沒有說話，更沒有把豆奶和包子從潘龍的眼前拿開。
抗議無效。
潘龍很無奈。
因為他除了跟自己的妻子林水藍以及女同事說話外，幾乎不跟陌生的女性搭腔。所以，如何與陌生女人打交道，對於潘龍來說，簡直就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
但是那豆奶和包子在潘龍的眼前晃過來、晃過去，就像是催眠師手中的鐘擺一樣，讓他感到疲憊和厭倦。
這可咋整？
忍又忍不了，但又不敢抗爭？
“哎！”潘龍嘆了口氣，他也只好妥協：“算了，我還是接着忍吧”
畢竟，讓他跟女人吵架？這簡直比天塌下來的概率都小得多。
潘龍只好假裝東張西望，以此來抗拒那豆奶和包子給他的眼前帶來的陰影。
可是，等他的目光轉移到過道另一邊的座位上時，那座位上坐着的小姑娘卻對他笑了起來。
這小姑娘看上去也就是一個高中生的年紀，由於她也要搭乘這路公交車上學，所以她跟潘龍也算是沒說過話的熟人了。
潘龍看着小姑娘對他笑，也就對小姑娘苦笑了一下，算是回應了。
本來他只當小姑娘是在同情他當下的遭遇，所以並沒有把小姑娘剛才對他神秘的一笑當回事。可是，當他的目光即將從那小姑娘的臉上移開時，他卻突然意識到那小姑娘好像還有話要說。
因為他分明看到那小姑娘在一邊看着他，一邊輕微地努了努鼻子。
“嗯？啥意思？”潘龍疑惑了起來。
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了。
“啊，啊，啊！”潘龍也學着那小姑娘努起了自己的鼻子，而且還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
這一下，可比他出言抗議一萬句都管用。
只見那位大姐立刻收回懸在潘龍眼前的豆奶和包子，然後再惡狠狠地對潘龍說道：“你挺大一老爺兒們，怎麼能在公共場合亂打噴嚏？”
“呵呵！”這回輪到潘龍笑了。
然後他才慢悠悠地說道：“剛才忘了告訴你，我有過敏性鼻炎，一聞到豆奶的味道，就想打噴嚏。”
“那你不早說。”那位大姐一聽潘龍的話，頓時怒了。
但潘龍此刻卻很平靜：“我現在告訴你也不晚啊!因為我剛才並沒有把噴嚏給打出來，你說是吧？”
“你就算沒把噴嚏打出來，
可你剛才張開了嘴，而你嘴裏的氣流一定沾到了我的包子和豆奶上，你說，這事怎麼解決吧！”真沒想到，都到這地步了，那位大姐還能強詞奪理。
“這......”老實的潘龍又無語了，他立刻向對過的小姑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那小姑娘還是笑。
而且，還在繼續努鼻子。
潘龍又秒懂。
“啊，啊，啊......”潘龍決定，無論那位大姐是否繼續胡攪蠻纏，他都要真的把噴嚏給打出來。
而且，潘龍旁邊的人似乎都很支持他這樣做。
此刻，那位大姐一見潘龍變得強硬起來，又見周圍的人並沒有阻止潘龍的意思，又害怕潘龍真的把唾沫星子噴到她手中的豆奶和包子上，只好先自妥協了：“你這人真沒素質，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說完，她一扭頭便隨着到站的人群走到車廂後部去了。
臨了，她還不忘丟給潘龍一句話：“我看你也甭嘚瑟，小心陰溝裏翻船。”
潘龍聽了，微微一笑，並沒有在意那大姐的惡意“詛咒”。
因為他深諳“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一個人只要做事周詳，又怎能輕易翻船？
所以，他只是暗暗地向那指點他的高人小姑娘比了“耶”的手勢，算是感謝了。
公交車終於抵達終點站。
潘龍也又一次來到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曙光機械廠的門口。
但今天，大門口卻三三兩兩地站了很多人。
這些人，潘龍大多認識。
因為他們都是曙光機械廠的員工。
而且大都是鑄造車間的員工。
大家一見潘龍來了，頓時涌了上來。
“潘經理，你來了。”
“潘主任，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也不急？”
“老潘，看你這樣子，象是正常上班嘛？”
......
潘龍聽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和打招呼，有點哭笑不得。
“我這可不就是正常上班么？難道我是來這旅遊的？”潘龍無奈地說道。
緊接着，他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新身份，因為他剛在兩個星期前被厂部提拔為鑄造車間的副主任兼質量經理。
於是，他只好扳着臉對大家說道：“這都幾點鐘了，你們不趕緊進去上班，堵在大門口乾什麼？”
大家被潘龍的“訓斥”給愣住了，剛才還有些嘈雜的氣氛頓時冷卻了不少。
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了一位老師傅。
“怎麼，老潘，你昨天沒接到厂部的通知么？我們鑄造車間被撤掉了，所有的員工全部被裁，今天我們是來廠里領上個月工資的。”那老師傅悲戚地說道：“唉，我在這曙光機械廠幹了一輩子，怎麼說裁就被裁了呢？”
聽了老師傅的話，潘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啥時候的事？怎麼自己這個當車間副主任的，一點都沒聽到風聲。
“這怎麼可能？我怎麼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潘龍環顧四周驚愕地說道。
“我們大家這也是昨晚才知道的。”人群中立刻又爆出了嘈雜聲。
“潘經理你是中層領導，怕不在被裁的行列吧？”其中也有另外的聲音說道。
“潘主任，那你快看看你的手機，裏面是否有厂部發給你的消息。”這時，有人提醒潘龍道。
潘龍一聽，立刻警醒。
他隨即掏出了手機。
手機竟然是關機的。
因為他昨晚與妻子林水藍出去看電影順便又吃了個燭光晚餐，所以他就把手機給關了。
在大家的注視下，潘龍哆哆嗦嗦地重新打開手機。
然後沒過幾秒鐘，他的手機果然接到了一則短消息通知：因環保未達標，從明日起公司的鑄造車間關閉。請您明日前來公司人力資源部辦理離職手續。很遺憾給大家造成了不便，敬請諒解。
冷冰冰的幾句話，
象一大盆冰水，
兜頭澆在了潘龍的頭上。
潘龍幾乎要天旋地轉。
“師父，你咋啦！”旁邊有人立刻走上前，扶住已經站立不穩的潘龍。
潘龍一看是自己曾經帶過的徒弟，便有氣無力地說道：“利志，是你啊！你也被裁了么？”
“可不是么？我這才剛調到數控車間，連手續都沒辦，也被當成鑄造車間的人給一塊兒裁了。”利志點頭應道。
不過他對被裁這件事看得比較淡：“裁了就裁了吧！小爺我朝氣蓬勃，到哪都能發出太陽一般的光和熱。”
“等小爺在外邊混好了，回頭點上一把火，將這曙光機械廠燒他娘的。”利志最後調侃地說道。
“你才三十齣頭，再找個工作當然不是什麼難事，可我們這些四五十歲的人該怎麼辦啊！”旁邊有人憂心忡忡地接過利志的話頭說道。
然後，大家又一次齊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在了潘龍的臉上。畢竟潘龍是他們的領導。
但這已經是過去式了。
潘龍很無奈。關於被裁這件事，他跟大家的遭遇是一樣的，並沒有領導與下屬的關係。
此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失業人員。
“都散了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潘龍嘆了口氣，然後在大門口找了個台階坐下了。
利志卻留下來。
並且還給潘龍點上了一支煙。
“你從進廠那會，就一直跟着我，到現在也有七八年時間了吧！”潘龍對利志此刻的不離不棄暗暗地讚許。
“確切地說，是八年零十五天。”利志笑着對潘龍說道。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潘龍接着問利志。
“這麼突然的事，哪來的什麼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唄。”利志一仰頭，將嘴裏的煙圈吐向空中。
煙圈，隨風飄散。
“師父，你怎麼辦？水藍嫂子那邊要是知道了，會不會難過?”利志轉而問潘龍道。
聽了利志的話，潘龍頓覺心中有一萬頭羊駝呼嘯而過。
“是啊，水藍跟着我過了二十年平淡如水的生活，到頭來，我不但沒給她半分的榮光，反而給她添堵，這TM是什麼事啊！”潘龍終於爆了一回粗口。
“都怪那巫婆！”潘龍泄憤道。因為他突然想起了早晨在公交車上被那位挑釁的大姐“詛咒”過。
“啥？啥巫婆不巫婆的？”一旁的利志聽的一頭霧水。
潘龍沒有回應利志，只是抬起頭望着東南方向升起的太陽。
在太陽的周圍，有一大片金光閃閃的雲彩。
那片雲彩，
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