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愛的抉擇

第17章 愛的抉擇

第十六章愛的抉擇

總算把奎仔這個“爛賤”的工人給甩掉了,添翠一下子就活蹦亂跳起來,快活得像個小天使。但奎仔卻心有不甘。他認為,自己好歹也是個男人,就這樣灰溜溜地捲鋪蓋走人,今後如何在世面上混?終於有一天,他再次來到添翠所在的井崗,試圖尋求一丁半點的機會,好好地修復跟添翠的感情。

天好像高遠了許多,白雲捋着銀髯在笑;兩行青山牽着手一路望西北方向奔去——牽連之處留下很深的谷地,一彎兒青河便由這裏順出。一隻麻色的和一隻白色的山羊粘在山壁上,擺個吃草的造形,發出一陣兒“麥海麥海”的叫聲。一聽便知其不諳農事,卻也是發自內心的對秋的盛讚。東邊開闊處是一壩稻田,農人們滿心歡喜地張開胸懷,彎腰撲向金黃的稻穀。稻穀便感激涕零地跑到那木質的巨盆邊不住地磕頭,末了就擠扎到一堆,燃一把火,大柱的濃煙就壓着一陣“噼噼啪啪”的碎響騰空而起,在天空大書着秋的寫意……大自然的這一番表現陶醉着添翠的心,不知不覺中她移步來到山下的石板橋。

一堆稻草正打橋上經過,裏面有人在叫:“給!”只見一叢深碧的小草從稻草中鑽出,遞送到添翠面前——哦,原來是“蓽子(果實帶殼,形同菜青蟲,剝殼去籽可作哨子)”。添翠接過,扯下一個果實,便老練地做成哨子,咬在嘴邊吹奏起來。一忽兒高亢,一忽兒低回,一忽兒亂騰騰地,一忽兒趕着流行歌的調門兒,雖都只“嗶嗶嗶”地一個音,但這卻高高低低地奏出了一個少女內心深處的脈動。

稻草來了一個轉身,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從草堆里冒了出來。那是不用想的,憑聲音添翠就知道來者何誰。“吔,還是個歌唱家呀!剛才給了那東西,我還準備來教你呢!沒想到你這般能耐。”這一陣胡亂地吹捧怎麼聽怎麼彆扭,但你就不要認真起來,只當是熟人打個招呼,大凡鄉下人總有這種憨態。

來人便是井崗隔壁農戶家的後生,外號“春豬”。那人彎着腰,單手抓住背架(農人背柴草的木篾製品)上的一根背帶,穿一件泛黃的白背心,褲管挽得老高,光着腳,濃眉豹眼,淺發,黑里透着紅的膚色;臉沒得多大動靜,卻分明透射出穿刺心靈的醉人的笑。這和老家的那班農民娃是多麼地接近,而其親和力卻又似乎要強過好多倍。怎麼就叫個春豬呢?添翠心裏在想。

“現在還用穀草燒鍋嗦?”添翠隨便問着,“我看人家都是在地里一把火點了了事。”“我是拿回去喂牛的。火才一燎就變成了灰,誰用它來燒鍋哦?但總得給我們辛苦的‘牛二哥’留足口糧呀!”

兩人正談得熱絡,卻被一陣“嗶嗶嗶”的聲響打了岔。只見,對面山腳下,遠遠地冒出一個人來。他背個大包,傴僂着腰,屈着腿一動不動,居然也東搖西晃地快速移到了橋一端的竹林里,然後,就停住不動了。

還是春豬眼尖,他立馬扯起嗓門朝那人喊:“奎仔,還不過來?都看見了。”這時,竹林里又發出一陣“嗶嗶嗶”的脆響。一個“狗力子(當地人對一種簡易的小摩托的稱呼)”便在奎仔的跨下伸出個橙紅色的腦袋,對直望橋上駛來。

奎仔身高一米八幾,體格健壯。那狗力子矮小而單薄,真要是條狗的話也只能算是條瘦骨嶙峋的糟狗。相形之下,它就好比一個受大漢胯下之辱的小孩。看情形,那車實在受罪不輕,輪子已擦上了護泥殼,

前後輪明顯不在一條線上跑,稍有一點顛晃其全身上下盡都劇烈地抖擺起來。奎仔手忙腳亂地又是捏剎車又是拿腳蹬地,好不容易才讓狗力子停了下來。

“還好嗎?”他望着添翠傻笑一下,便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遞給春豬。添翠不知說啥子好,把臉別向一邊,純屬禮節性地吐了兩字:“還好。”

“怎麼說走就走了?事先給我們說說,也好給你餞個行嘛!”春豬怨怪道。“餞行?你娃回去把你妹子賣了,看能得到幾個錢嘛!”奎仔聽不慣這種假腥腥的客套話,有意拿話來刺他。

“大家都是熟人,客氣一下嘛!現在苞谷熟了,要不然我晚上給你烤苞谷吃?”春豬有點發窘,在原地交替着用一腳搓着另一腳的腳趾丫,並不住地摳着兩手上的泥。奎仔把頭一昂,兩眼瞪着春豬說:“那也就是一文不值餵豬都嫌嫩臭的爛苞谷,你娃娃莫球拿來哄騙我們添翠哈!”這話看似開玩笑,卻是當真的,奎仔見不得哪個男人接近添翠姑娘,即便是春豬這一號他向來看不上眼的農民娃。

一到井崗,奎仔便學着《閃閃紅星》裏那惡霸的聲氣:“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弄得大家愣怔了半天,接着,就是一通此起彼伏的臭罵。

沒人罵奎仔壞,只罵他娃沒出息——把個女娃都搞不定。瘋子罵得還怪,他將奎仔直接拉進了屋,壓低聲音道:“你日媽的還有臉回來!都按倒了,還沒搞定,活活地把個到口的肥肉給丟了。要是老子,一騎上去,就來個將軍不下馬,非得讓那嫩女娃子見——見——世——面!”這最後幾個字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吐出來的,就別提他有多氣憤了。

華嫂子走上前小聲對奎仔說:“那晚上,我不曉得說了好多好話喲!那女娃子生死就是不開竅,只咬到一根筋不鬆口,這不——給鬧到隊上去了?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們合起伙來欺負她。”

瘋子自裏屋抓來一根小木凳支着屁股,在屋檐下分腿坐好,扁兩下嘴,吐一口煙,見奎仔跟了出來,便語重心長地叮囑道:“你娃現在那口井(即井崗)的工作就喊別人幫忙給頂了,然後,就一門心思在這裏想法子。老子不信——她仙女就不動凡心!哼!”

瘟雞、寶氣和豬兒似乎感覺沒罵夠,見奎仔出來,便齊齊圍了上來。紅雞公今天值班。他最近才調過來,為的就是頂替奎仔調走後空缺的崗位。他應該聽到了風聲,一忙完手裏的活,便大步流星地往這邊趕,嘴裏則罵罵咧咧地不歇空。

罵歸罵,但奎仔心裏卻美翻了味。他知道這一幫油哥兒是在為自己助陣,自然巴心不得。他趕忙從衣兜掏出一包“紅塔山”,“吱啦”一聲撕開,便笑喝喝地拿煙給男人們把嘴堵上。

男人們的腹腔子裏都盛滿了怒氣,他們用指責和臭罵宣洩着自己的愛憎。身為女性的華嫂也不甘落後,時不時地總會打斷人們的對話,指桑罵槐一陣。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們見不得身邊的女人冷落自己這一幫油哥們,他們更加無法容忍添翠對於石油工人身份的攻擊。在他們看來,石油工人有無可撼動的地位,因為,“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農民就是農民,怎麼有“拿工資的農民”一說?這不是在存心寒磣人嗎?一時間,井崗上所有員工和家屬空前團結,且盡都站到奎仔一邊。他們要以壓倒一切的威勢,震懾所有敢於冒犯石油人的“狂徒”。

下午四點,添翠接了班,一個人在值班室里悶坐,想想今天的事,心裏憋悶得慌。“這狗日的‘烏老二’!”她在心裏暗罵,然後,牙關緊咬着使勁咯咳了幾聲,接着,一團東西便從喉管里被提取出來。她在心裏視這東西為奎仔一類的混賬王八蛋,“叭”地一聲將其投射在地板上,反覆用腳在上面踩踏。接着,就愁眉不展地自個兒琢磨起來。

今天也怪,他奎仔一來,全井崗人就再不搭理自己,難道他們真要合起伙來欺負人?老娘就是這麼好欺負的?不行,得想出個對付的法子。添翠感到憤憤不平。

想着想着,她一眼瞄到了辦公桌上的電台。對,還是給隊裏反映,乾脆要求調離這個鬼地方。要知道,那電台是不關音的。一般而言,人在三五十米之內都能清楚地聽見電台的呼叫聲。她趕忙把門頂上,然後,撥通了隊部的電話。

“喂!哪裏?”對方是個男聲。“你們把我調走嘛!”添翠沒頭沒腦地講,“我在這裏呆不下去了!”“你是哪個?”“王添翠。”“哦……”對方有點吃驚,但立刻冷靜下來,“啥事嘛?有話慢慢講。”添翠發急地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原委道了出來,當然也難免摻雜有個人的情緒。

“不要怕!”對方給她打氣,並作起自我介紹,“你曉得我是哪個?”“沒聽出來。”“我是馬為君。記起來沒得?”“記不得了。我們認識?”“你哪裏記得喲!你眼睛看得多高嘛!哪會記住我這個無名小輩。”“不好意思,真記不起來了。嘿嘿……”

你道這馬為君是誰?他可是石油大學石油工程專業的高才生。先前,曾在開發指揮部里干過一陣子。不曉得啥原因,偏要要求來採油十隊這偏遠的前線。不管咋說,那指揮部可是後勤機關,而時下的正牌子大學生又是奇缺的人才,按說,只要好好地在那地頭獃著,在事業方面絕對能有不錯的發展。拿有些人的話說,該就是前途無量了。機關里的絕大多數人對他的選擇都只能搖頭嘆息,唯獨殷書記認為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奉獻精神,是大慶王進喜精神,是石油精神。馬為君於是頂着這三頂大蓋帽風風光光地來到了採油十隊。

添翠聽馬為君一番介紹,才明白這娃是上次參加工作時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莽撞的後生。“別怕,”電話那頭在為她打氣,“你那個井崗的條件在整個採油十隊裏都算是最好的,還要走哪去?我馬上給你們崗長打個電話,你就只管上好自己的班就行。”“嗯……”添翠嘴上答應着,心裏卻滿懷狐疑。她不敢相信,電話那頭那個小青年,才來隊部幾天,居然就這般能耐了?

也不曉得奎仔是好久走的,但崗長夫婦的態度卻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讓添翠姑娘心裏懸着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出幾日,從隊裏駛來一輛解放牌貨車,是馬為君帶的隊。其名是了解井崗生產情況,但大部份時間卻是同井崗工人們一起寒暄,且這陣子寒暄的目的性非常強。這就很有點作秀的嫌疑。

大家在生產區走上一圈之後,瘋子把來人迎進了屋。井崗員工全都跟進去挨擠在一堆,晉渭分明地同隊上來的三個人保持着距離。華嫂子有點反常,破例為添翠泡一杯茶,這才為隊上的同志一一地遞上茶水,弄得豬兒低聲暗罵她是“馬屁精”。

儀錶工老陳將一張凳子搬到馬為君身邊,招呼添翠:“添翠,來,挨到咱馬技術坐坐。”那像啥話?添翠心想,接着,就不安地朝他擺起了小手。

“這有啥的?人家馬大學可不是吹出來的。我們跟他一路跑,為的就是要沾沾他的光呢!”老陳說著起身來拉,“來嘛!這女娃家就是臉淺。向我們馬技術學習學習總該是個正理吧?”“不啰,就在一個屋,我能聽得到,你們說嘛!”“那不一樣,你這本身就不是一個學習的態度。來——喲!”老陳說笑着把添翠生拉活扯到馬為君的身邊坐下。

馬為君一時語塞,囁嚅半晌說不出一句話,面部則飄起了一層紅雲。片刻,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嗓門兒,表情嚴肅、言語尖銳地對瘋子講:“隊裏早就明文規定:嚴禁竄崗亂崗。我們有的同志偏要一味地踩紅線。再這樣整,我們是要對其嚴肅處理的。”聽這一說,大家面部都綳得緊緊的。

說著,他摘下眼鏡拿紙來擦,有意無意間撞上了添翠的視線。添翠笑着對他微微地點了點頭。對此,他沒作任何錶示,只將眼鏡往鼻樑上一架,打兩個哈哈,而後,就試着緩和一下氣氛:“當然,這是針對個別不自覺的同志說的,並不是說井崗間就無法走動,也不是說走動了就算違規。石油企業本就是一大家子人,各井崗的正常往來該算是同事間的相互關照,彼此間聯絡聯絡感情也是十分必要的。但有的同志成天價放着正事不做,偏要到別的井崗去干擾其正常生產秩序,這就是違紀,這就是竄崗亂崗。”

這明擺着是把隊裏的規定變了個調門兒,既照顧了大家的情緒,又等於把奎仔來井崗的路進行了無情地封堵,無形中就確立了添翠姑娘在井崗上的地位。瘋子等人當時被說得心服口服,都一個勁地望着馬為君點頭。瘟雞忍不住小聲讚歎着:“狗日這娃兒腦子夠用。有名堂!大有名堂!”

臨走,老陳又生精怪,當著大夥的面,叫添翠跟他們一道,陪馬大學上隊部去耍。馬為君也不搭話,只笑着把一雙眼睛鎖定在添翠身上。屋裏的人盡都跟着起鬨,弄得添翠白凈的面龐突地紅霞遍佈,她趕忙用兩手捂住。

瘋子總算看出點貓倪,對添翠一本正經地講:“這就放你的假,到隊裏跟我們馬大學學習學習,好久學好好久回來。一定要學出個名堂,回來大家還等着你教呢!”說完,瘋子自己都忍不住笑,“噗”地把一口煙霧噴在添翠的臉上。由於噴勢過猛,嘴上還燃着的一截兒煙屁股沒咬住,順着下巴滑落到衣服上,他趕忙尖叫着拿手拚命地拍打。

旁的人並沒因他的這一陣吆喝而改變今天的主題,紛紛拿話來激將添翠。“去就去!”看看很難下台,添翠便望着馬為君免強應承下來。

屋外發出一陣摩托車的轟鳴,接着,三輛摩托六個人就衝到了住宿區的場院內。瘋子見勢不妙,一腳將房門鉤住,而後“呯”地一聲關上了門。

“把馬技術那廝交出來!要不然,休怪老子不認人。”外面有人在吼。馬為君有些慌神。屋裏的人已打破先前的界線,不約而同地圍在他的身邊,做出一副同仇敵愾的架勢。

外面似乎在發生內鬨。一陣吵嚷之後,一個人被推到門前。他乾脆摘下頭盔,直接來到窗前,張眼往裏面望,接着,就發出一種商量的口氣:“師父,不是哪個要強出頭,我是被這幫哥們兒給逼的。今天,不交出馬技術,他們是不得走的。我們也不得把馬技術怎麼樣一場,只是找他要一個說法。您就請他出來一趟嘛!”原來是奎仔,屋裏人頓時鬆了一大口氣,而添翠的小心臟這時卻不明就裏地很是激動了一番。

見對方還要認自己這個師父,瘋子就來到窗前賣起關子:“奎仔,你龜兒今天想搞啥子?各人給老子滾回去。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要弄肉(意即打人)。”“今天這事由不得您。我不是沖您來的,但真要把人給逼急了,我啥子事都幹得出來。”奎仔不管不顧地撂着狠話。

見這陣勢,幾個騎手全都圍了上來。瘋子趕忙從窗邊走開。一個騎手輕聲喊:“破門。”騎手們便迅速離開窗戶,四處尋找合適的工具。片刻,六個人拿着六個乾粉滅火器就過來了。在一個人的暗示下,三個人三個滅火器就繞過井崗的圍牆,來到了住房的後面。

這個井崗的住房是一棟連排的青磚瓦頂的平房,總共五間房屋,每個房間的建築格局都一樣:面積約為15平方米,南北對開着一面窗,房門朝南(圍牆內側)開着。因與圍牆相連,住房也同樣兼有圍牆的護衛功能,但與圍牆相連的這扇牆因開有窗戶,其護衛功能便大打了折扣。

因為是雙職工,瘋子和華嫂分得兩個相鄰的房間。他們將一間作卧房,另一間作為客廳。站在住宿區的場壩,從左往右數過來,他們房間的位置在這排平房的最後。準確說,客廳在前,卧房在後。因為事關私隱,卧房的窗門早已用磚頭封堵上了。客廳朝圍牆外一側開着的窗戶正對着春豬家的院壩。

先是這一面窗戶發出一聲脆響,接着,南北兩邊的窗戶就響成了一片。由於受到兩面夾攻,人們都不曉得往哪兒躲,大家便像保護元帥一般,將馬為君圍在閡心,驚懼地收縮着陣形。

窗玻璃“嘩嘩嘩”地向地面上撒落;瘋子買回來還沒顯擺幾日的花瓶也在這一陣“嘩嘩”聲中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窗邊矮柜上剛續過茶水的搪瓷杯也不斷地響起玻璃的彈擊聲……不多一會兒,兩扇窗戶共十六張窗玻璃全都變成了空洞。此時,攻擊短暫停頓了一下,屋子裏靜得怕人,所有人都被一種沉悶緊張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

“噗”地一聲,一股白煙在窗口處騰起;跟着,六柱白煙分別從兩扇窗戶齊齊地射了進來。霎時,室內出現一道微縮的冬日的景觀:雲霧升騰中,四處白茫茫一片,方方正正的電視機像是一棟白雪壓頂的老屋,牆角的落地扇猶如一棵傲立雪中的青松,落在地面上的一簇塑料玫瑰正鮮活地從雪地里探出頭來……只可惜,這等景緻卻沒有一個人有心情去欣賞。

大家都感覺到了世界末日。從各自誇張的嘴形上可以看出,他們都在用言語咒罵和恫嚇。儘管人們已前胸貼後背地擠在一堆,但人人都在往隊形里擠,試圖進入中心位置。大家都清楚,外面的人已完全失去了理性,現在最要緊的是盡心竭力地保命。

“不要糟蹋了滅火器,那是國家財產哦!”瘋子忍不住發出高分貝的聲音怒目呵斥。華嫂則一屁股癱坐在地,亂蹬着雙腳,傷心地抹起了淚水。

添翠看了看身邊的馬為君。只見他,兩腿戰戰,面色蒼白,兩眼無神,上下牙齒不住地打着架……這讓她自然而然地對比起今日奎仔的“壯舉”來。在她看來,愛是一種擔當,一種責任,一種願意犧牲、敢於犧牲的精神。奎仔雖然粗魯,但似乎更愛自己,也似乎更有男人味;馬為君雖說有文化有地位,實際上卻是這麼一個不中用的膿包。她後悔自己先前對奎仔的冷落,她慶幸自己還沒有作出最終的抉擇。

春豬家的屋后“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一柱濃煙跟着就上了屋頂。一陣風過,煙霧就從窗外卷進了瘋子的屋,弄得屋裏的人連聲地嗆咳起來。“着火了。”是春豬的喊聲。“着火了。狗日這幫作死的傢伙居然放起火來。還有沒有王法?”瘋子不知哪來的勇氣,他大喊一聲,便一個箭步,打開了門,“趕緊疏散。大家往外沖。”

“是哪個放的火?”“是哪個放的火?”騎手們慌成一團。“管球他的!找人,先抓住那麼兒再說。”一個騎手還在堅持。“還不趕緊跑?真把事情搞大了,我們幾個可就脫不了干係。”一個聲音在說。“那還不趕快?龜兒。”這話一冒出來,騎手們趕忙扔掉手中的滅火器,飛身上車,迅速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大家一道來到室外,尋着煙霧,繞過圍牆,找到了春豬的家。只見,春豬家靠近山腳的屋后,一堆稻草正燃燒得猛烈,一大柱濃煙順着牆根不斷向房上涌去;春豬則站在火旁邊,正一個勁地拿蒲扇助着火勢。原來是春豬在解圍。

大家還沒來得及表示謝意,一個身形瘦長的老人就沖了過來。他二話不說,照着春豬就是兩記耳光,把春豬的笑容頓時打僵在了臉上。那是春豬他爺。他指手畫腳地沖大家吼:“老子還以為是房子燃了。原來是這個孽種在生事。看你老孩兒(意即老爸)回來不把你龜兒打死!”瘋子便心懷感激地幫春豬解圍。他指着那面熏黑的石灰牆,表示願意幫他們重新粉白。於是,兩下相安無事。

在當天的對陣中,馬為君已明顯落了下風。石油隊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規定,凡是前往一線井站的機關工作人員都握有一把“尚方寶劍”——他們代表的是所在機關單位的領導,到下級單位便享有至高無上的特權。馬為君本以為,憑着機關人員的身份和地位,完全可以把奎仔這類小工人按服帖;哪曾想,奎仔不但不吃這一套,結果還弄得自己如此地狼狽。

看看眼前的添翠姑娘一直在給自己白眼子,馬為君實在氣不過,直接衝到井崗的值班室,把當天的情況向上級作了彙報。

傍晚時分,一輛BJ吉普和一輛豐田越野車趕了過來。八個人陸續下了車,寒喧着把大家重新召集到瘋子的客廳。來人中有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員,主事的那個西裝革履的女性卻是添翠熟識的夢姈。接下來,來人對案情進行了分析,並給出了處理意見。

事情的原委大致是這樣的。當日,奎仔找了幾個鑽井隊的哥們兒喝悶酒。幾盅酒下肚,大家便要打抱不平。現在,已將那幾個鑽井隊的人員控制住,並通知他們單位領導到派出所取人;奎仔作待崗處理,並記大過一次;一切損失折算成錢從奎仔的工資里減扣。

末了,夢姈邀請不當班的井崗人員和春豬上就近的井鹽縣城去吃夜宵。添翠上了夢姈的車,寶氣擠上了警車;瘋子安排紅雞公替自己上班,自己則夾上嘉陵125把華嫂拉起;瘟雞不知從哪裏弄來個五羊摩托,豬兒和春豬挨擠着坐到了車子的後座。大家便一路望縣城趕。“一過來,就把老子當牛使喚。狗日些盡都跑去吃香的喝辣的。”望着遠去的車隊,紅雞公不滿地罵了一句。

添翠知道,夢姈是搞地震勘探工作的,跟父親在同一個處級單位。而今的夢姈不僅單位換了,看那副派頭,應該還當了官。她不知道的是,夢姈巾幗不讓鬚眉的突出表現令上級領導刮目相看。考慮到她是女同志,又老愛犯“死睡”的毛病,便將其調到了後勤機關。夢姈沒讓大家失望,通過成人高考,不斷進行學習深造,並在企業發起的“五小成果”競賽中屢屢獲獎,很快受到單位的重視。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油氣開發戰線的技術員。結婚後,便輾轉來到了添翠分配時見過的那個開發指揮部。此行也在夢姈的意料之外,她沒想到,自己帶着公安幹警來辦案,居然遇着了家鄉分外要好的妹子。

路上,添翠覺得很難過。不管夢姈怎麼寬慰,好一陣她都默不作聲。在一個拐彎處,她的思想也來了一個轉折。她想,憑着自己與夢姈的關係,還是該替奎仔說說情。於是,大起膽子試探着:“夢姈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吔,才幾年不見,就顯得生分了?說嘛!”夢姈甜甜地報以微笑。

“那我說了哦?”“說。”“我倒不是為奎仔辯解,只是覺得這樣處理太不通人情。奎仔其實也沒得惡意,但有人拿權力壓他,他心裏就憋屈得很。今天的做法確實欠妥,但那純粹是酒後任了性……”夢姈只靜靜地聽着,半晌沒有搭腔。臨下車,她輕聲笑問道:“你個死丫頭是不是喜歡上了他?”說到這裏,就想起一件最近發生的事,她決定要好好地教育教育添翠。

夜宵選擇的是燒烤,地點在縣城新建的伯樂門大橋上。橋上的行人路規整地擺放着桌子和條凳,四個攤位分別在兩個行人路的末端冒着煙。儘管有過往車輛和行人的吵鬧,每張桌子卻都坐滿了人。空氣還有一些燥熱,許多男酒客都光着膀子。看看這一撥客人的數量,一個商販便好說歹說地把幾個酒客趕到了其它桌子上去,騰出了一個由兩張條桌拼成的大桌子。於是,大家就各自歸位。

“井崗的女工苦哇!”席間,當一切招呼停當,夢姈便用這句話作為教育添翠的開場白。

事情發生在採油八隊。有一個叫李文君的女工,在井崗附近找了一個農民當男人。男方雙親健在,四個人四張嘴都靠着那女工微薄的收入過日子。待一對兒女落地,家庭經濟便異常拮据起來。因為生活質量的下降,男方的人就懷疑那女工偷偷存了私房錢,便吵着鬧着要單位交出她每月的工資。這種事情需徵得她本人同意才行呀!出乎大家的意料,終於有一天,她帶上那家人在單位立了字據——同意那家人按月來領取自己的工資。可後來才發現,那家人看重的是她的工資,而不是她這個人。她很是難過了一陣子。後來,精神上就出了問題。因為她的堅持,因為她神經有問題,出於照顧,單位把她安排到離那家人最近的一個廢棄的井崗上。再後來,那家人嫌她是個瘋子,直接把她逐出了家門。偏遠井崗,單位確實關照不過來。在最近的一次探視中,單位去的人員才發現,她已是一個半死的人。前去的人把她從穀草堆中刨了出來,立即送到醫院去搶救。又是打點滴,又是導尿,又是做人工呼吸……忙活了一整夜,最後還是沒有救活。

講到這裏,夢姈正言厲色地說:“就這個事例我們進行了分析,認為:當初她跟那個農民娃好,主要是因為井崗缺樂子;夫妻做長了,熱情就會消失;平淡的日子,艱難的生活,家庭就發生了危機。”她拿手肘碰了碰添翠,-語氣和緩了許多,“據我觀察,井崗雙職工(男女都在石油隊)的生活也特無聊,夫妻不和的不在少數。你就只把馬技術看準了,今後調到後勤,那日子自然要舒坦得多。”一種詭異的神情爬上了夢姈的臉,她將嘴巴湊近了添翠的耳朵,“不要給別人講哈!小馬這個人是我專為你物色的。好好跟他過,你絕對不吃虧。”

河風吹了起來,颳得橋兩頭新扯的橫幅呼啦啦地響。好幾個身邊的男人都大聲表揚這風——安逸。添翠默不作聲,只定睛望着橋下的水面。在四圍的燈光照射下,那裏正泛起一層層漣漪。她似乎讀懂了那河水的性情——徘徊,搖擺,猶疑不決。這與她時下的心境是多麼地接近。無意間,她將腳邊的一塊不大不小的鵝卵石蹬了下去。“咚”地一聲響,她便咬了咬嘴唇,對自己個人婚戀作出了重大的決定。

“呼……”地,翠花長出了一口氣。添翠的困境總算是解除了,她感到極為欣慰。俄頃,她便緊鎖着眉心。“嗡”地一聲響,一個想法在她大腦中炸開,瞬間,令她感到彷徨無助,甚至是恐懼。她不知道,夢姈這個角色是怎麼安排進去的。添翠這一段已經成為一個故事,應該在自己的地球生命結束之前劇本就已生成。也就是說,不管自己死活,幫助添翠就已經成為夢姈命定的事。也就是說,自己被異世界優選,而後,操縱夢姈的行為,是由一種神秘力量在控制。照此推論,異世界的一切,難不成也只是在演戲?她想不明白,也深信在這裏找不到答案,便只好將這個謎團深深地埋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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