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乞兒的尾隨
江湖路漫，陌路人多。不是遇見，就會交集。
對身後小乞兒的偷偷跟隨，名叫墨非的遊俠兒又一次勸阻無果后，只能再次拿出兩張燒餅，趁着周圍難民沒有注意這邊，一臉無奈的遞給乞兒作為晚飯。
臉上滿是煙灰，身上滿是煙灰，一雙眸子卻格外乾淨純粹的乞兒沒有任何客氣，迅速接過兩張燒餅，在滿臉得意中塞進自己乾癟的包袱。
就是如此。
從清晨到傍晚，僅僅一天不到的時間，少年遊俠兒的大餅數量急速減少，到了此時已經去了十之七八，僅僅剩下了最後兩張。
至於送燒餅這件事的起因，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而已。
楚國和趙國之間戰事再啟，雙方在邊境總計陳兵二十餘萬，大大小小的戰爭也發生了十數場，雖然互相拉扯中各有輸贏，但是不免就要殃及邊境的數鎮百姓。
按理說，楚國國勢強盛，雖然一直在走下坡路，但是實力在八州內仍舊數一數二，還不至於和積弱的趙國打成拉鋸戰，甚至讓對方斥候輕騎頻繁越境才對。
但是結果就是這般出乎意料，雙方不僅打成了的拉鋸戰，楚國曾經侵佔趙國十餘年的五百里廣袤邊境，如今也被奪回了五十餘里，再加上對方的燒殺搶掠，使得楚國境內的難民數量，直接呈現爆炸式增長。
這也導致一條條蠕動的長龍，就這樣延伸在了破舊官道上，在衣衫襤褸中向著更遠更深處走去，形成了此刻一望無際的難民潮。
連帶異族佔據的一州土地，九州全境已經被少年走過一半，一路遊歷，和商隊同行過很多次，和難民同行還真是頭一遭。
看着破舊官道上浩浩蕩蕩的難民，所過之處猶如蝗蟲過境，連草根樹皮都要剝開挖出吃掉，可依舊阻擋不了臉頰的日漸凹陷，和慢慢浮出的青黃之色，只這一副飢不擇食的場景，恐怕是個正常人都要生出些惻隱心來。
所以在這一天的清晨，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少年就看到了這個臉上髒兮兮，身上髒兮兮，但是一雙眸子卻極為乾淨純粹，正偷偷看向他這邊的小乞兒。
本就動了惻隱之心的少年遊俠兒，便把藏在手中的燒餅一撕為二，偷偷塞給小乞兒半塊后，這才坐回少了半張樹皮的大樹下，避開官道上眾多難民的視線，就着壺中烈酒開始吃起早餐。
待到一餐完畢，半張燒餅被囫圇消滅，葫蘆中的烈酒也徹底見了底兒，名叫墨非的少年遊俠兒擦了擦嘴，為了防止人見財起意，辛苦忍下一個將要打出的飽嗝后才站起身。
對面那棵同樣少了樹皮的大樹下，小乞兒相反的沒有狼吞虎咽，就着一個不知從哪變出的精緻水囊，卻是在細嚼慢咽啃着燒餅，同時還不忘探頭探腦的向這邊偷看。
把巨大的包袱悄悄背回身後，名叫墨非的少年連招呼都沒打，跨步直接走出樹后，偷偷融入進了難民的隊伍中。
片刻后，果然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跟了上來。
就這樣，從早晨跟到中午，再從中午跟到傍晚，也就有了少年遊俠兒方才無奈遞出兩個燒餅的動作。
直到晚霞漸漸鋪滿整個天空，整個長龍隊伍的蠕動速度，在不自覺間變得緩慢后，夾雜在難民中的少年不得不跟着暫放腳步。
對於難民此刻的集體行為，少年早已見怪不怪，甚至很輕鬆就能猜出這種行為的原因。
天黑難行，保持體力，以便明天繼續趕路為其一。其二，
流寇攔路搜刮，亂民結夥搶劫，白天都屢見不鮮的事情，晚上恐怕就要更加猖狂，也許只有停腳暫歇抱團取暖，才能給人以短暫的安全感，大概原因估計就這兩點。
但是少年卻沒有這兩點的顧慮。
若是沒有身後小乞兒這一日來的乞討，他不介意在周圍灌木飄之不盡的臭味中，和半夜餓醒的哀嚎聲中，與難民一起擠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扛過這個可能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況且少年也不急這一時的趕路，白天已經向人再次確認過，隨着這支難民的隊伍再行兩日，也就是後天的下午時分，便可到達楚國邊城之一的空吾城。
空吾城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但是城旁那座雄山，山上那座楚國排名第二，九州排名第六，名曰空吾劍宗的宗門卻是。
既然要去砸場子，提前養精蓄銳肯定最好，此時的少年卻顧不得考慮這些，心中所盤算的當務之急，是怎麼趁着天色將黑，把身後的牛皮膏藥甩掉。
自詡半個生意人，卻在一天內敗光八個燒餅，還是沒有半文收入的賠本買賣，這如何不令少年感到萬分肉疼。
況且他此時早已身為分文，全部身家都壓在了身後包袱內，全指望到了空吾城后倒賣貨物回血，隨後才有銀錢購買物資和食物。
若是到時候包袱齋擺不起來，原地去世雖然不至於，但當場餓肚子是妥妥的事，只因送出去的八個燒餅，可足足是他現在五分之四的家當了。
義不經商，好人難做，破財消災，下不為例等等詞語，在少年心中一遍遍念叨而過，卻依舊撫慰不了他有些受傷的心靈。
原因無它，只因那輕巧的腳步，仍舊堅定的在他身後尾隨。
“這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啊…足足八個燒餅啊…”少年心中哀嘆。
隨着天色開始擦黑，長龍的速度也越來越慢，眼看就要徹底停下時，背着大大包袱的少年終於再也忍不住，腳步一錯，避開幾名身形佝僂的難民，直接走出了隊伍。
直到遠離長龍四五丈外站定，這才轉過身，看向跟來的腳步說道：
“小兄弟，我僅有的十張燒餅，已經給了你八張，足以讓你到達空吾城前，不再受饑寒之苦，我身上再沒有任何餘糧給人乞討，你大可不必對我這樣緊追不放的。”
被稱呼小兄弟的乞兒其實一點不小，僅僅個頭來說，只比少年矮過半個腦袋而已。
聽聞此話，先是扭頭環視過四周后，才眨巴着大眼睛滿是疑惑道：“我沒有對你緊追不放呀…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只是正好也走這裏而已…”
對於這個回答，墨非顯然早有預料，直接呵呵一笑問道：
“在下走到這裏是為了撒尿，難道小兄弟也有這個雅興？既然如此有緣分，那不如我們比一比，看看到底誰滋的遠？”
“啊呸！粗俗！下流…”
話沒說完就已收聲。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小乞兒略一輕咳，恢復嗓音繼續開口解釋道：“誰要和你比那什麼！…我只是看這裏風景獨好，便想着過來透透氣的，誰知道你竟然也在這裏的…”
眼看對方開始胡攪蠻纏，少年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把背後的包袱解開放在腳邊，拍過手掌后再接一聲瘮人怪笑，這才寒着臉直接嚇唬道：
“想必現在，你該看的風景已經看完了。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來自哪裏，為何打扮成如此模樣，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跟着我。畢竟現在難民遍地，方圓百里更是無法之地，萬一有人懷疑你不安好心，讓你直接失蹤，或者當場打死，想必都不是太難理解的事，你能明白我說的意思么，小兄弟？”
最後三字，少年咬音極重，話里意思更是別有深意，-但是聽在小乞兒耳中，彷彿沒有聽出話中意思，更沒有聽出其中威脅的味道。
同樣咧嘴一笑，不同樣的是露出一排潔白貝齒，使得那份笑容顯得格外明媚，小乞兒回道：
“我不是什麼人，也沒有來自哪裏。沒有任何壞心思，更不會坑你。我就是你看到的小乞兒，同時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說完略一抱拳，行過一個江湖最高禮儀，小乞兒自我介紹道：“我叫冰凌，冰雪聰明的冰，凌雲壯志的凌，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少年被這一套搞的一愣一愣，甚至臉上兇狠的壞笑都忘了收，下意識就要抱拳回禮自我介紹。
也就在此時，自稱冰凌的小乞兒臉色猛然一變，哆哆嗦嗦的指向少年身後，滿是驚恐的叫道：“啊！殺人啦！有人殺人啦！”
又是一個下意識的少年，腦袋剛扭過一半，人就已經猛然警醒。
待他轉回頭，就見那個上句話還自稱沒有壞心思，更不會坑自己的小乞兒，此刻正背着自己腳邊的巨大包袱風馳電掣，一路狂奔。
少年站在原地訥訥無言。
只覺自己八個燒餅送的冤枉至極，把這斯喂得太飽，竟能跑得如此之快。同時更是懷疑，中午搶自己包袱的八個難民，乞兒可是親眼看着自己八拳全部打倒的，此時又是哪來的勇氣偷竊自己包袱。
這一天的黃昏，是大夏曆1314年，三月初六，驚蟄。
身後只剩兩把長劍的少年，就這樣站在風中獨自凌亂，獃獃看着那道身影，甚至都忘了第一時間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