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
日照投在教室寬大的玻璃上,撒下白金色溫暖的光,吳政無奈得微笑着注視底下一幫鬧哄哄的學生,甜酸的味道湧上喉嚨。這是畢業前最後一堂班會課,根據學校的慣例,班主任要組織孩子們在市內進行一天有意義的畢業活動。學校分配他和江珊為一組,帶新聞9班的學生。經過簡短的討論之後,他們一致決定去學校北面的墨山,那裏離校不遠,安全容易保障;景色優美宜人,適合放鬆身心;而且還是武興市的旅遊文化中心,集這座城市的歷史發展,飲食文化為一體。吳政希望學生們就算畢業后各奔天涯,也不要忘記留在這座城的青春歲月。但是方才他把旅行的地點說給同學們聽了,底下立馬跟沸水一樣嘰嘰喳喳歡騰起來,他看見有人歡呼雀躍有人沮喪怨懟。放在平常他肯定就要假裝憤怒得拍黑板了,但現在他只想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好好看看這些孩子們的青春笑顏。
他下意識得看向第一排。通常這是312女寢成員們的座位。周詩謠通常坐在挨着左卓的左邊。
恩?吳政輕哼了一聲。他發現除了左卓還坐在老位置,身為9班的班長,全然忘記履行維持紀律的職責,反而正心不在焉的玩着一支筆。其他成員則分散開來,坐在教室里的三個角落。
吳政花了兩秒的時間才將目光落在周詩謠的身上。此時她左手托着側臉,神情失落得若有所思,像是置身於隔絕這個嘈雜環境的另一個空間般淡定。
而李惠媛和劉嘉則分別坐在周詩謠的左邊和右邊,三人之間都至少空了一個座位。
看來是她們鬧矛盾了。吳政想,孩子們的變臉速度總是堪比翻書。只是畢業在即,如果不能及時和好如初,難免會留下遺憾。
“吳老師!”台下有同學舉起手來:“吳老師!墨山雖然好玩,但有好多同學都去過了!真的就不能換個地方么?”
吳政把視線從周詩謠處收回來,用黑板擦拍了拍桌面,鄭重地說:“地點就是在墨山。我已經上報到學校。不能再改了。我知道,有的同學已經去玩過了,但我們是一個團體!需要照顧到那些沒有去過的同學。況且,這次活動的意義就是要讓你們不忘初心,不忘夢想,記住你們在這裏四年的青春,友誼,和愛。大家凝聚在一起,肯定又是不同的體驗。”
吳政說完,同學們盯着他望了一會兒,竟然又默契得開始新一輪的議論了。可喜的是,他聽到的大多數碎語,都是贊同他的。
“安靜!安靜!你們的聲音大得全校都要聽見了!”左卓終於想起她身為班長得職責,站起來喊到:“馬上就畢業了,盡量不要給咱們班抹黑了吧!”
很快,大家都坐正了身子,靜靜得不再言語。畢業現在是一個較為敏感的詞彙,它承載着與過去的告別和未知的人生前路。吳政相信,大多數學生都還沒有準備好。
下課鈴聲有眼力見兒得適時得響起,教室里一下子又熱鬧起來,熱鬧是最能將人從清醒的認知中拯救出來的。
“好啦!散會!”吳政在講桌子上收拾書本,卻身不由己得朝周詩謠望去。她纖長的睫毛隨着眼波的流轉扇動着,倔強的櫻桃紅唇撅起好看的弧度,柔美的鵝蛋臉灰白得發青,表明了她的憂慮和痛苦。
或許是吳政的目光太過炙烈,引得周詩謠抬起頭來,迷茫又沉默得注視着他,那朦朧的眼神近乎懇切得期盼着什麼。
吳政內心顫動着,他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西服,卻涔涔流出汗來,教室的喧囂更令他心煩意亂。他不禁對着周詩謠皺了皺眉,局促得移開了目光,然後快步逃離了教室。回辦公室的路很近,就這咫尺距離,他的腦海中又全都是周詩瑤那琉璃婉轉的眼神。吳政在辦公室坐定,忽然自嘲地笑起來,無可奈何得搖了搖頭,他認清了,妥協了,自己儼然已經變成思春的小孩,為似是而非的情事開始為難和懊惱。老天在有意刁難他!
夜晚。312寢室里表面依然安靜祥和,空氣中卻暗流涌動。四個女孩遇到實在需要交流的事情就過於禮貌的對話,小小的一方天地變成了暗自較勁的修羅場。
左卓早早洗漱完,爬上床,破天荒得不是在學習,而是看電視劇,聲音開得老大。李惠媛在跟她的追星姐妹視頻通話,並且不帶耳機。劉嘉一直有煙癮,但從不會在寢室里抽,現在居然也不管不顧得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吞雲吐霧起來。
“今天過得真快。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也會過得很快。今天錯過了落日的餘暉,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也會錯過落日的餘暉,今天又見到了吳政,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也能見到吳政。”
周詩謠撲在案前寫日記。她很享受這樣肆意揮灑的狀態,這樣廢話連篇的形式是她琢磨出來的,最像文學家的寫法,她咬了咬筆頭,接着提筆:“但是轉念一想,明天過得很快也很好,後天就要去畢業遊玩了!明天錯過落日的餘暉也很好,我可以更加期待滿天的繁星了!明天見到吳政那更是好!起碼,我的相思可以暫時停止了”
“咳咳!”周詩謠本來就有鼻炎,現下被劉嘉的煙霧嗆得咳嗽起來,劉嘉意識到了她的錯誤,又不肯最先認輸,只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周詩謠。你沒事把?我真怕你給嗆死了!”
周詩謠站起來,將本子闔上,插在書架里說:“沒事。我去外面透透氣。”
套着棉襖來到寢室樓下。周詩謠發現,原來多得是不怕寒風凌冽的人。路邊街燈橙黃的金光也中和了冬天蒼涼的悲愴,周詩謠決定沿着路燈散散步。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還散發難聞氣味的柏油小路上。這是學校為職員修的唯一通往教師公寓的小徑。
吳政每天就是往返於此把!周詩謠搓了搓手,蹲下來,隨意挑選了一顆石頭把玩,她甚至能想像到吳政的體溫,一定帶着冰涼的溫熱。
“周詩謠。”
是吳政的聲音,周詩謠立馬彈跳起來,慌張地看向立在她面前的人。她賦予春心的人。
而吳政並不比周詩謠更冷靜。他從下課就忘不了周詩謠憂鬱的樣子,因而晚飯也吃的少,家務也懶得做,只一茬接一茬的抽煙,等到煙蒂堆滿了他的煙灰缸,他才後知後覺得打開窗戶,想出門轉轉。以往他是不會往女寢的方向走的,沒想到,竟真的碰上了周詩謠。他站在周詩謠身邊,看着這個羞澀靦腆的女孩,心中一陣動容,輕輕得說“周詩謠,外面這麼冷,你怎麼不回寢室?小心凍感冒了。”
周詩謠害羞得低下了頭,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也能看到她臉上泛起的紅暈。過了幾秒鐘,她才像做了什麼沉重的決定一樣,嘆息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哦!我出來…散散步,消消食…吳老師再見!”
周詩謠羞澀得用餘光看他,然後轉過身去,邁開步伐準備走。
“再見。”吳政看着周詩謠離去的背影,一秒,兩秒,然後他終於堅持不住,輕柔又篤定得喚她:“周詩謠同學…周詩謠!”
周詩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她還是停留下來,手裏越發緊握着方才撿到的石頭,奇怪,一股暖意從掌心傳來。
吳政追上去,用力得掰過周詩謠的小身板,似乎是幻覺,他看到了她眼中充盈着閃亮的淚花。天知道他多麼想不顧一切得抱着她。但他不能。
吳政鎮定下來,心疼得看着周詩謠,努力擠出一個老師特有的假笑,說:“我猜想,你一定是跟左卓她們鬧脾氣了。”
周詩謠瞪大了雙眼,很是意外的樣子,然後才想到什麼似的,失落地看着身旁隨風搖動的植物:“其實。是我有錯在先的。可我不想先認錯,你會覺得我很差勁把!”
“你怎麼會這樣認為?”吳政全然不覺他的語氣輕柔得過分,“你們之間若是有誤會,老師可以幫你調解。”
周詩謠不說話了,怔怔望着吳政,她感覺不到吳政身上散發的還有幾分威懾的壓力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柔情。
她被這柔情炫惑得震顫了一下。
吳政見周詩謠沉默着,繼續深望着她,認真地說:“我記得跟你承諾過,有什麼事,隨時都可以找我。不是么?看來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約定。承諾。這兩個深刻雋永的詞彙就這樣從吳政的口中說出來,頓時讓兩人之間充滿了曖昧的意味。
“沒有。我沒忘。”周詩謠紅着臉連連擺手,趕緊反駁道:“我沒有,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本來就都是一些小事。”
“那麼。你是不相信老師。或許,你會埋怨我么?早上,我看你的狀態不太好,也沒有找你問詢。”吳政話說出口,身體驚覺得一抖,尷尬的摸了摸後腦勺,聽聽他現在說的話,哪像一個老師對學生的語氣。分明更像是男朋友!他居然墮落得,以周詩謠的男朋友自居了么?
周詩謠一愣,接着掩飾不住得喜悅起來,喏喏輕語道:“我不怨你。你不用自責,更不用多想。”
“哦!那就好!”吳政緩了口氣,心裏糾結起來,他想趕緊結束這段談話,又不想失去這來之不易的跟周詩謠獨處的機會。
一陣風吹來,樹木嘩嘩得響。
“太冷了。你回去吧。”終於,吳政放過了自己。
“唔。”周詩謠答應着,轉過身往回走,走出幾米遠,又回過頭來對吳政喊:“吳老師。我聞到您身上的煙味了。抽煙可不好呢!”
吳政看不到周詩謠的表情,淡淡的月光下,他只覺得身在夢裏,他揮了揮手,回應道:“你不喜歡!那我不抽了!”
周詩謠與他遙遙相望得站定了片刻,然後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回到宿舍。煙味已經散盡了。吳政躺在床上,既興奮又難過。他開始反思自己對周詩謠的談吐,太過曖昧和幼稚。同時,他認真的審視自己,得出了讓他大吃一驚的結論:他想要在周詩謠身邊,做一個能為她撐起天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