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聽書思緒飛

茶館聽書思緒飛

天色有些昏暗,眼前是一片大漠,她看見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向前抓去,在黃沙上留下一道道殷紅的痕迹。

她抓得很用力,手上的筋幾乎要躍出皮肉,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滲出血來,滴落進渴望着水源的沙漠。另一隻手抵在胸前的沙地上——她正在匍匐前進。

前面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她感覺到自己很迫切地想要抓住。

“是什麼呢?”她意識混沌地想。忽然,耳邊一片嗡鳴,她全身忽地一疼,忍不住驚呼出聲。

“怎麼了?”一道聲音從遠處模糊傳來,山黎意識慢慢清醒,覺得周身環境有些嘈雜,隔着厚厚的青玉,似乎有人在歡呼什麼。

她睜開眼睛環視,見四周還是那熟悉的玉牆,心下稍安,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她有些分不清這汗是由於剛剛的夢,還是因為這青玉牆壁太過悶熱。

“熱!”她有些不滿地嚷出一個字。

青玉前的人聞言似乎沉寂了一會兒,但周圍還是有些嘈雜,山黎隱隱聽見有人喝“好!”,還有些掌聲,於是猜測這人是在聽書了。

果不其然,一陣掌聲過後,外面忽然安靜下來,緊接着一道更遠的聲音傳來:

“話說,幾千年前,這三界還是混沌一片吶!”

恆樂拿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看看台上那剛剛開場的說書先生,又看看桌上搖搖晃晃、扭動不安的青瓶,安撫道:“聽完這場。”

山黎心下不滿,卻也不敢說什麼。畢竟人家是天界大將,自己雖然身為鬼界首領,但眼下連個完整的身子都沒有,就連湊齊魂魄都要靠人家幫忙,她有什麼資格跟這人叫板呢?

叫板的資格她沒有,但她有亂動的資格。

為了委婉地表示自己的不滿,山黎在瓶子裏扭來扭去,連帶着那隻一人食指高的青玉瓶子也在桌上不安生地來回跳動。

得虧恆樂撿了個角落坐着,不然教人看見這瓶子自己亂動,得當場給山黎送去一名鬼界新員工。

恆樂眼睛盯着說書先生,一手拿着茶杯,另一隻手不偏不倚地把險些扭到地上的瓶子接在手裏,五根手指微微收攏。

下一秒,那瓶子便一動不動了。

山黎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聽着。只聽台上那說書先生“喲喲”兩聲,繼續道:

“話說千年前,這世間有一人,着白衣,仗利劍,懲惡揚善,扶危濟困,周遊天下四方。不說別的地方,就說咱們海淵城。傳說當年海淵城的富貴一方的白家,出了一樁怪事!每天午夜,就會有守夜的家丁被殺,雙眼被挖,口吐鮮血,”說書先生“嘖嘖”兩聲,“死得那叫一個凄慘喲!”

山黎雖然是鬼界中人,但跟着恆樂在天上住了些時日,也或多或少地知道些恆樂飛升的事情。她忍了忍,實在沒忍住,吐槽道:“你在天上聽那些神仙吹噓還不夠嗎?怎麼下了凡又到這來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天上那些人說得不夠誇張,”恆樂跟着人群鼓一下掌,微笑道:“還是人間這說書先生說得更好些。”

“……”

談話間,那先生繪聲繪色地描述恆樂把五個彪形大漢打得滿地找牙,白老爺十分感謝,並在海淵城北的桃林旁給他修了一座“遊俠觀”。

“過路的人聽此美談,都進那觀中拜拜。只見神像高大威武,幾乎與觀同高,一身白衣,左手仗劍,右手四指併攏,置於胸前,頭微微低下,似乎在俯視觀中之人。左耳上一隻圓潤的青珠耳墜,嘴唇微張,鼻樑挺拔,那雙眼睛——”那說書人突然頓住了,鼻孔因為過於激動而有些張合,“那雙眼睛卻被一塊青布蓋得嚴嚴實實!原來啊,那白衣俠士患了眼疾,雙目失明,不論是遊走四方還是懲罰惡人,都是靠着其他四感,這聽聲辨問,聞風識人的功夫,”他擺擺手,繼續說,“早就已經爐火純青啦!”

底下一片喝彩,恆樂笑着搖搖頭,問:“你覺得這有可能么?”

山黎覺得如果現在自己可以站在恆樂面前,她一定會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事實上她也的確在瓶中翻了給白眼,只是恆樂看不到罷了。

“那些神仙不都這麼說嗎?”她撇撇嘴,“你想聽我誇你?”

恆樂輕笑一聲,“我的意思是,他們說的是錯的。”

“錯的?”這話她倒是沒料到,問:“哪兒錯了?”

“聽聲辯位,聞風識人。”恆樂答。

她有些不解,“可這不就是你擅長的嗎?”

“這些是我現在擅長的,而不是當時擅長的。”

“……那你的意思是他說的都是錯的?”

“一部分罷。”

山黎還待再聽,卻看那先生擺擺手,一甩手中的山水摺扇,高聲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說罷,急忙低着頭退下台去。

台下罵聲一片,恆樂卻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略有些出神。

除了那些虛誇之語,他當年的經歷與說書先生所述並無不同。

當年他受世人景仰,受眾人供奉,周遊四方,表面上雖目不能視,可依舊能見林中幽景,望山中巨瀑,看人間百態,亦參透了這世間種種。

恆樂飛升那日,行至一處桃林旁。

彼時桃花正開,他行至自己的第一座遊俠觀前,思緒萬千,又想到自己這一路周遊四方的經歷,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心中種種不得紓解,唯有舞劍方可平心靜氣,於是在這桃花林中,遊俠觀前,竟痴痴地舞起純風劍來。

利劍帶起陣陣香風,桃花沿着香風蜿蜒而上,或落至恆樂發間、頸間,或落至那觀里神像之上。忽然,他手挽一個劍花,無數桃花瓣盤旋飛空,劃破了他眼前的束縛,那雙銳利慈悲的眼睛數年之後終於重見陽光。剎那間,只見恆樂周身金光飛濺,白袍翻飛,天空中有數只七彩鳳凰盤旋飛繞!

是的,他飛升了。

有一過路人見此情景,心中滿是震撼,回去之後,與床榻之間翻來覆去,日日夜夜地想着這等奇景,竟有些瘋魔了。於是茶飯不思,終於給恆樂寫下了一本《白衣普世奇俠錄》,其中便寫到了恆樂飛升這一情節,題到:

“銀劍挽花惹香風,白衣飛升招彩鳳。

眉間青絲翻飛去,頸間青珠搖欲墜。

漫漫夜路終歸途,惟願此生眾生渡。”

話說恆樂飛升之時,一道莫名其妙的雷劫劈下,雖未傷他分毫,但將他左耳的那隻十分圓潤的耳墜給劈壞了,恆樂心中十分鬱悶,好端端地,你不劈我,劈它作甚?

飛升過後,恆樂又回了桃林中,翻來找去,終於在遍地的桃花碎瓣中翻到了那碎成兩半的耳墜,修補修補,卻還是留下了一道裂痕,不過恆樂並不嫌棄,依舊戴在了左耳上。他的眼睛恢復如初,每日卧在那雲端之上,看着那世間眾人熙熙攘攘,倒也樂得清閑。

似乎是因飛升時腳踏桃花,得了的術法也免不了跟桃花沾點邊。如此一來,每每於凡間顯身處理些惡人,只見那仙風道骨的白衣仙人揮揮手,卻不見利劍,唯有幾瓣桃花施施然從袖口飄出,又慢悠悠飄到那劫匪跟前,左一輕撫,右一觸,只見那劫匪驚恐的臉上竟留下一道道血痕,嚇得那人急忙跪地求饒,再不敢靠近那村子半步。

世人知道他飛升了,直覺那觀該拆了重建。除了飛升那處,其他的地方都拆了觀,改塑了神像,別的不變,只把臉上的青布去掉,把那雙眼睛雕的慈悲有神,並在左耳的墜子上加了一道裂痕,改名叫“花神廟”。至於恆樂飛升之處,世人都覺此乃仙人飛升之所,着實不敢修建半分,於是世間便只剩了這一座遊俠觀。

後來的日子,飛升的神仙不斷,日子一久,便也各司其職起來。而恆樂香火旺盛,神力可謂“天上地下前三甲”的強大,自然免不了要擔任“神界統領”的稱號。當時鬼界雖已成型,卻因萬年前大戰受損並未興起,各種事務也不過是神仙之間打打鬧鬧,人間信徒求神拜佛,事情雖然多了起來,可恆樂依舊能每日側卧雲端,笑看芸芸眾生。

可某一日,下面的神官突然傳了消息過來:“混亂已久的鬼界,有了新的女統領啦!”

眾神大驚,上一任鬼王便是為禍人間,惹得世人不得安生,五位神仙好容易捨棄功力將其鎮壓在忘川河中,如今卻又冒出來一個鬼王,這教他們如何是好?

他們日日擔憂,夜夜擔憂,但眼看這鬼王上任已久卻一直沒有動作,不由心生疑惑:莫非這人是等着我們放鬆警惕好一網打盡?

直到底下那位神官再一次傳來消息:那位鬼王整天吃着鬼界特產炸黑鳥在躺椅上懶洋洋地曬太陽吶!

“……”眾神默然片刻,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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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魂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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