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臧鳶回到屋中,這才從袖子裏掏出剛剛緊攥着的物什:一枚墨玉平安佩,刻着雲紋通體黑亮。這是她剛剛趁陸寄舟不備扯下來的。
數了數日子,今天已是她被關在梅院的第三天。這幾日她與小廝婢女們玩成一片,試圖從他們的嘴裏套話,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婢女們嘴巴都挺嚴實。每當她問起晉山王,或者齊都外界情況,婢女們皆都一問三不知起來,就連她剛醒來時遇見的靈越似也被叮囑過了什麼,常常話說到一半便支支吾吾起來。獨獨她打聽這位陸大人時,侍女們倒是基本上有問必答,且...似都帶着一絲羞怯?
她回憶着梅院的侍女們對陸大人的評價:芝蘭玉樹、君子端方、龍章鳳資......
陸大人確實長得好看。與臧鳶在夏時見到的美男子不同,夏人身材多高大,時人愛偉岸的男子,越是身材魁梧越是得人喜愛。早年聽聞齊人身材較夏人矮小,審美更偏向清瘦修長,喜好溫文爾雅的君子。陸寄舟的身材便是介於二者之間,看上去並不瘦弱,但也不顯魁梧,長身玉立氣質出塵。
父母早亡的禮部侍郎,號霧陽居士,是深受大齊百姓喜愛的文人名士。陸大人有這麼大的能耐拘着她嗎?
打量着這枚玉佩,她竟發現平安扣的孔側刻着一個小小的“陸”字。前兩次見陸寄舟時,臧鳶便發現他常常摩挲這枚墨玉,並且兩次都不曾更換它。
看樣子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或者說,這枚玉佩一定是他的重要之物。
“公主,您讓我找的玉塤找來啦。”門外傳來靈越的聲音,臧鳶一把將平安佩塞進袖子。
靈越進門時只見她跪坐在桌前發著呆,似有心事。
公主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尋常人家十六歲也才是待嫁的年紀,然這位公主卻被關在這小小的梅院,似乎還對自己被軟禁的事一無所知。想到公主平常的活潑善睞,靈越心中惻隱: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
將玉塤輕放與桌上,靈越蹲下身摟了摟公主略單薄的肩:“公主想家了么?”
臧鳶的眼神閃了閃,再抬眼卻是已帶了淚光:“靈越姐姐,你明天能再幫我找個大風箏嗎?我在大夏的時候,每年春初,皇兄都會帶我放風箏,我有點想他了......”
陸寄舟本就吩咐過,公主的要求儘可能答應,莫要虧待。聽聞公主要放風箏,靈越便是滿口應下。
臧鳶的心這才砰砰跳起來。
哪有什麼放風箏,她大皇兄一向體弱,風吹一會回去就得發熱......
出了梅院,陸寄舟快步上了馬車。梅院距離他的陸府並不很近,直到馬車停下時,他仍然有些心緒不定,更多的是微惱。他不喜這位公主的做派,他已打聽到夏國世家一向勢大,對皇族甚至隱隱有些欺壓的意思。然這位公主卻是最喜與世家子弟尋歡作樂,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確實與她這幾日在梅院的表現相符。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再一想到她是晉山王要送給齊帝的人......
“大人,臣在梅院周圍發現了一形跡可疑的人,已捉拿歸府。”馬車外陳雙的聲音響起,他才回過了神。
又是梅院。待他下馬車時,已經一改原本沉沉神色,又變回了溫潤如玉的君子,只是面無表情。
“這是從那人身上搜到的,一塊牛皮紙。”陳雙還順手摩挲了這張牛皮紙。齊人時用麻紙,少用皮料紙,用牛皮紙的更是少之又少。
陸寄舟接過牛皮紙,上面赫然一行字:十五月當頭,園東梅出牆。
今日便是十五了。
陸大人對他們一向和煦,待旁人也如沐春風,雖然此刻臉上並無慍怒之色,但他還是隱隱感覺到陸寄舟此時心情鬱郁。陳雙看見他的臉色心中暗暗詫異,關心道:“大人心情不好么?”
“無事。梅院的人有沒有與他碰面?”
“放心吧大人,梅院的那位成天在院裏玩得開心,我看公主似乎還不知曉我們並不是晉山王的人。”
“那就好,先關着吧。”
他們不僅不是晉山王的人,甚至,他們是晉山王的仇敵。陸寄舟還是吩咐了陳雙嚴加看管梅院,這位公主,似乎也不是真的天真到一無所知的樣子。
正當陸寄舟抬腿將要進書房時,陳雙敏銳地發現了些許不對勁,仔細一看,竟沒在陸寄舟身上發現那塊墨色玉佩。那塊玉佩陸寄舟總是隨身攜帶,它是陸寄舟那位早逝父親,陸汶陸大人的遺物。陳雙還未見它離過陸寄舟的身。
於是他開口問道:“大人,您的玉佩呢?”
陸寄舟一怔,摸向腰間,才發現腰間空空,那塊平安佩竟不知何時丟了。今日上朝時應當還在身上,他甚至還能感受到,早上與戶部尚書齊建安爭論時,拇指與食指上玉佩溫潤的觸感。
那是什麼時候丟呢?就在陸府,還是...梅院?他蹙了眉,正準備吩咐陳雙備馬時,卻得了通報,晉山王來訪。
來的倒也正是時候,陸寄舟頓了腳步,又走向府門口去迎接晉山王。
晉山王還是第一次拜訪這位年輕的禮部侍郎的府邸,看着頭頂陸府的牌匾,似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面色微緊。
待他隨着僕從走進這座陸府,禁不住打量起來。陸府的僕從並不算多,府邸便稍顯空蕩。然晉山王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這座院子中的假山與盆栽都不是俗物,鋪地的卵石中竟好似還摻着金台產的雨花石。亭台榭宇之佈局皆追求意趣,看得出這座院子主人低調內斂,但還是花了心思在的。
卵石路繞過潭水,晉山王被引着進了書房。令他意外的是,書房裏除了陸寄舟還有一人,被綁在地上正嗚咽怒瞪着陸寄舟。
陸寄舟問過好,示意他落座。
晉山王將視線從那地上綁着的人身上移開:“小陸大人,我今天就開門見山了。我家王妃那位表侄女,也就是夏國公主,可是在你府中做客?”
陸寄舟沒想到晉山王倒是問的敞亮。他本想試探梅院遞紙的是否是晉山王所為,此人默認了他是王爺派來的人,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他心中的另一個答案浮現了上來。
但是晉山王這隻老狐狸,竟為了夏國公主親自出馬來找他,倒令他頗感意外,意外之喜。
正好,這也是他的目的。
“您想要我認識夏公主么?”陸寄舟笑容溫和,出口卻讓晉山王瞬間升起惱意。
他將手中攥着已有一時的圖紙從袖中拿出,壓在手下移至晉山王眼前:“那還得看您,認不認識這張圖。”
陸寄舟緊緊盯着眼前這位王爺的神色,手下壓得愈緊。因為眼前這個人,就是十數年前,毀了他陸家的人。
晉山王心中亦惱。他知道陸家這小子定還不放過當年那事,自他當了戶部侍郎更是時不時給他使絆子,偏偏他又看上去正直,自己手下確是處處受他的掣肘。
他隨意地瞥了一眼那張圖。那張圖紙顏色焦黃,看上去時間久遠,已經被火燒得只剩下一半,但仍然可以辨認出是一張地圖。
晉山王斟酌答道:“本王從未見過此圖。”
這個回答倒也不出陸寄舟的意外,他本也不抱得到晉山王肯定回答的希望,晉山王眼神中的肯定不似作偽。
但他仍道:“王爺再好好想想。想起來了嗎,十數年前,陸家被抄家之後,曾起了一場大火?”
果然,陸寄舟捕捉到了晉山王眼中閃過的一瞬駭然,很快又被他掩飾過去,再想仔細甄別時,對面的老狐狸已神色如常。
“有所耳聞。”晉山王臉上流露出遺憾惋惜,“聽聞家父萬卷藏書也在那場火中被燒的乾淨,真是可惜啊。”
“這半張地圖,便是我當時從火場中救出來的,僅剩的東西。”
晉山王又垂下頭,仔細地打量了那張圖,只能看見群山連綿。
“我可以告訴你,這張圖並非齊國地圖。”
“王爺認識這個地方?”陸寄舟這回倒是微微驚詫,這竟不是齊國地圖,那該便是夏國地圖了。
“不,我不認識。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夏國地圖,他們夏國人的地圖方位,與我們齊國是相反的。”晉山王妃曾給他看過些夏公主母親的來信,其中曾提到過這一兩國差異。
桌上二人陷入了沉默,然此時書房中還有一人被綁在地上,他此時心中大駭,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而眼尖的陸寄舟正好瞥見他大驚的神色。
“夏國人?”
陸寄舟起身走近他,蹲下拔出塞嘴的布條。
那黑衣人眼見淺青色錦衣的男子逆着光走來,面龐帶着溫潤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卻莫名讓他犯怵,囁嚅着不知如何開口。
“什麼?”晉山王聞言驚詫地拍桌起身,一時間也思緒萬千。
默嘆一口氣,走近拍了拍陸寄舟的肩膀:“小陸大人,本王便先回去了。此人與本王毫無瓜葛,至於公主,本王過幾日再來接她罷。”
這隻老狐狸,風向略有不對便急着抽身。陸寄舟心中嗤笑,面上卻不顯,朝晉山王一揖:“王爺,臣送您。”
如此便確定,這人確實與晉山王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