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陽壽將近

天啟三十一年，九月初七，秋陽初升，晨露未晞。

江左小城廬陵不大，只有十幾萬的人口。

這日，卻是半城震動，一眾目光都投向了同一處——酒樓入雲。

那是個豪華所在，小城除妓院外，最大的銷金窟。

天光亮起未久，入雲樓的門口已經喧鬧異常，圍滿了閑人懶漢。

街上兩邊的青樓里，尚未梳妝的妓子們也紛紛從雲窗里探出了頭。

眾人矚目的焦點，是一個年歲不過雙十的少年郎。

他靜靜地站立在街側，入雲樓的大門口。

少年身着淡藍箭袖武士服，看上去頗為老舊。不過漿洗得乾乾淨淨，收拾得利落整齊。

他臉上有着遮掩不住的倦色。

但，斜飛的兩眉，高直的鼻樑，再配合眼睛微閉，嘴唇緊抿，莫名地流露出了一股子桀驁不屈之氣。

“吱嘎~~~”

隨着一聲門響，酒樓掌柜秀玉娘從入雲樓內轉了出來，蓮步輕擺，款款走到少年近前，膩聲說道：

“好毅力啊，李二郎。時辰到了，不過賭約才過了一半，你可要繼續？”

為了完成一個賭約的前半段，少年人已經在這裏整整站了三天。

三日三夜的不移不動，不言不語，使得他形銷骨立，疲倦異常。但即便是這樣，他也不肯放棄。

聞聽得掌柜發問，少年人睜開雙眼，長出了一口氣。啞着嗓子回道：

“自是繼續。”

……

略略交代一下。

桀驁少年人名喚李三七。家中行二，是以小城中人大多呼其李二郎。

少年如此堅持，固然是源自於他重諾的性格，但也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他在為自己掙命。

上個月，李三七剛剛過完十六歲的生日，當晚，他明悟了自己的胎中之迷，前世記憶洶湧而至。

少年也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何勤練武藝，卻始終是個藥罐子

那是因為一隻老鬼伴生在他體內十六年，不時地吸取他的生命力。

他少未夭折，都算是僥天之幸了。

這隻老鬼腦筋糊塗，記憶不全，只是稱呼自己為“義鬼朱光”。他說不清楚自己來自哪裏，只知道要找個非常重要的人。但那人是誰，要怎樣去找，卻全然不知。

李三七覺醒前世記憶之後，開始有意地在小城裏行俠仗義。

至於原因么，很簡單。

他要活下去。

義鬼朱光可以讓他看到自己的剩餘壽數。

壽數變化很奇特——作惡不減，行善無用，但義舉會增加。

俠義之事有大有小，壽數的增幅也就有長有短。

此時，少年腦海中，顯示的剩餘壽數是：

三十五日。

這個時間完全不夠少年去尋仙問道。畢竟仙蹤渺渺，機緣難遇。

何況，李三七也沒有刻意去追求，他本身就對行俠仗義甘之如飴。兩世為人的他，骨子裏不改的是豪俠的性格，只是被追着趕着走的滋味不太好受而已。

……

掌柜秀玉娘聞聽得少年繼續賭約，不由得讚歎了一句：

“好個不屈少年郎，奴家欽佩。”

說完，轉頭對着樓內喊道：

“萬黑狼，到你了，下手輕點，留這個赳赳小丈夫一條性命。”

秀玉娘話音剛落，酒樓內轉出了一個昂藏大漢。

此人身高七尺有餘，粗胳膊粗腿，生的獅鼻闊口，豹眼燕頜，滿臉的鬍子扎撒。

灰布褂子下，肌肉一堆堆地賁起。

走路帶風，好似一座會移動的小山。

“掌柜的放心，樓主早有吩咐，萬某手下有準兒。”

小山站定開口，聲若洪鐘。

他先是對着秀玉娘抱了抱拳，待她閃到一邊后，又對着李三七說道：

“好小子，夠硬氣，萬某佩服。來吧，在萬某手中撐過二十招，這賭約便算你贏了。”

此時的李三七體力耗盡，別說二十招，五招都不一定撐得過去。但他既然敢賭，就是有着自己的底氣。

聞言，他先是活動活動僵直的關節，隨即很是輕描淡寫地說道：

“二十招？呵呵。敗你，一招即可。”

本是存着讓招心思的萬黑狼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有些惱怒：

“大言不慚，來，放馬過來，讓萬某見識下你的手段。敗我且不說，你若能一招傷到我，萬某立刻認輸。”

萬黑狼上當了。

李三七用言語激將，意圖就是更改賭鬥規則。

少年此時的體力，不足以支撐他久戰。賭約訂立之初，他就料到定會如此，一早就做好了計劃。

只因他有着壓箱底的手段——拂柳鏢法最後一式：小李飛鏢。

拂柳鏢法是李家祖上所傳，少年從不輕易示人。

小李飛鏢更是如此。

何況每次動用這一式，都要抽干他全部的精神力，頭疼上幾日不止。但只要此式一出手，則例不虛發，必然建功。

萬黑狼受了激將，更改規則不說，又讓李三七先出手，這正遂了少年的意。

李三七調整了幾下呼吸，身形不動，只是探手腰后，取出了一枚銅錢，夾在左手食、中雙指之間。

“我有一鏢。此鏢取你鼻尖，入肉半分，你且注意了。”

這句話刺激的萬黑狼火冒三丈。

鏢還未發，先被告知自己必然中鏢的位置，這是要鬧哪樣？

“膽敢如此折辱於我，少說廢話。你來，萬某接着。”

少年並不答話，只是凝神靜立。心中卻在大叫：

“老鬼，醒醒，借小爺點精神力，否則此鏢發不出去。”

李三七體內的老鬼聞言悠悠醒轉，並未拒絕，只是鬼手一揮，少年腦海里閃現了四個大字：

七日壽數。

李二郎咬了咬牙，心中回道：

“小爺應了，自取。”

隨着腦海中倒計時變更成了“二十八日”，少年手中的銅錢也閃過了一絲微光。

一切準備就緒，李三七不再等待，大喊一聲：

“小心了，看鏢”。

言罷，左臂猛地揮動，手中寒芒突現又逝。

萬黑狼腳下未動，只是偏轉了一下頭顱。

他憤怒於少年的輕視，也不想失了自己的體面，所以沒有大幅度躲避。

他卻全然不知，自己已經入了李三七的彀中。

“李二郎，一鏢已發，你還要怎說？”

萬黑狼扭頭看了看嵌進身後廊柱內的銅錢，對着李三七說道。

話剛說完，突然感覺自己鼻下有水流過，痒痒地，十分不得勁。抬手抹了一把，發現，那是血。

此時的萬黑狼才感覺到鼻頭刺痛，楞了一下，明白了過來——少年的金鏢已經建功。

說打你鼻尖，就打你鼻尖。

說入肉半分，便入肉半分。

“好心機，好手段。萬黑狼輸得不冤。”

站在一旁，看了整場戲的秀玉娘拍着巴掌說道。

聰穎如她，對場上的局面洞如觀火。少年的激將法自然是瞞不過她的雙眼。

“這一賭，是你贏了。樓主定會依諾，護住呂婉娘一個月。不過，一個月內，你若籌不來三千兩，那呂小娘子也只能以身抵債了。”

“謝過掌柜的高義。李二無他，言必信，諾必踐而已。一個月之內，李二定會提銀三千兩，再上入雲樓。”

“莫要謝我，自去謝過樓主，我只是個傳話人。”

秀玉娘邊說著，邊拉扯着萬黑狼走進了入雲樓，關上了大門。

李三七不知道的是，此時入雲樓上，一個身着素雅長袍，雲鬢高挽的雙十女子在眼望窗外，輕點螓首：

“心性不錯，手段也可以，再看看你的運道。那件大事要落在你的身上也說不定。”

呢喃之後，她又簇起了眉頭：

“怎會有仙家手段現於廬陵，又一閃而逝？難道是本樓主眼花看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