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看丈夫送走哥哥進屋,樹生媽推了一把炕上的兒子。

樹生伸手拉下蓋在臉上的枕頭,愣愣的想了會兒夢裏的鐵船和鐵軌,又側臉看了眼放在身邊接雨水的鋁盆,一骨碌爬起來看着父親說:“噠!你回來了!”

還沒等林玉樓搭茬,樹生媽搶先接過話茬兒說:“還記得從你舅舅家借的玉蜀黍吧?剛剛來要走了!再看看你噠噠交了公糧剩下那個缸底兒,看着就心慌!還有,去年的農業稅還不知道拿啥交咧!大喇叭里天天瘋狗似的叫。你這麼大了,該娶媳婦了!下邊還有你兄弟樹民咧!”

樹生被母親劈頭蓋臉的話說的不知怎麼應對,揉着眼睛扭頭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父親,遲疑了下說:“噠!叫我再考一年吧!我不想這會兒娶媳婦兒,再不行我一個兒門頭溝下煤窯掙錢換糧票!”

“看把你能的,你看看媽這條褲子,你不能穿了給老二,老二不穿了媽穿。你再考?恐怕媽連你們的剩褲子都、都穿不起了!”灶坑裏的樹生媽低下頭,默默的看着補丁連片的綠軍褲,抹了把眼睛使勁拉着風箱。

女人的眼淚從來都是有效的。一旁本想接茬兒的玉樓,眨巴着小眼睛沒再說話。他‘唉!’了一聲,抬起老鴰爪子一樣粗糙的大手捂在臉上,慢慢的圪蹴下去。是啊!這麼多年供書,自己受累不說,連自己女人一年到頭都不捨得買上一條新褲子。這個窮家為了供書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眼下這種情況能讓他再說什麼呢?

樹生媽在膝蓋上抹了把眼淚,抬眼瞅了瞅不再搭腔的丈夫,又看着樹生繼續念叨:“六零年,媽念小學,你姥爺地里活兒重,你姥姥把曲菜和糠蒸成菜糰子給你姥爺和我吃,自個兒天天吃楊樹葉子,再不行就把胡麻桃子和胡麻桿和着糠吃。沒想到糠吃多了拉不下來,就用柴火棍子往出掏!每回上茅廁我都能看到裏面流的血。我跟你姥爺去地里收秋,你姥爺幹活,我悄悄躺在穀子地里拉下熟了谷穗吃的那個香啊!這會兒想想比吃麻花香百倍。你舅舅因為收秋偷吃個玉蜀黍,讓大隊書記麻繩套在脖子上拉着遊街,一邊走一邊用玉蜀黍棒子往嘴裏戳,哩哩啦啦的流血。游完街套上他拉了一夜磨,人當牲口使喚,後來你舅舅說他是睡着覺拉到天亮的。要說起那兩年受的罪誰不知道?哎!好不容易熬過來了,你說也不是咋就熬過來了!這會兒日子好過了、吃飽了,跟做夢一樣。還是那句話,給你娶了媳婦媽也就算完成任務了。咱莊戶人不能想的太高,想的太高還得有那個命!你當我不想讓你考上大學?媽是怕耽誤了你的前程!你看看堡里幾十個光棍漢,一年能說幾個媳婦兒進來,掰手指頭算算多說也就三五個兒!”

屋裏暫時安靜了下來。

頂棚上的雨滴聲“啪嗒、啪嗒”的敲着,又“咕咚、咕咚”的落在臉盆里。

玉樓起身,彎腰在風箱邊上拿起炕桌,轉身放在滿是破洞的炕席上,又掀開了大大的樺木鍋蓋,白白的霧氣就從大鍋里升騰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陰雨。天塌不下來,先吃飯吧!噠知道你心高,可生在這大山深溝里,認命吧。哎!龍珠峪祖輩不都是這麼過的嗎?在農村沒準兒將來也能打出一番天地。你媽說的對,這會兒不是六零年了,畢竟政策好了,凡事向前看。古書上說啊,條條大路通羅馬!”玉樓嘴裏說著開導兒子的話,臉上又打起了革命軍人百折不撓的精神氣。他盛了一碗土豆熬豆角,又在上邊蓋了塊玉米面巴窩窩遞給兒子。

要平時,巴窩窩樹生最愛吃了,面里加點糖精甜甜的,尤其金黃的鍋巴部分吃起來又脆又香,可現在他拿起半塊啃了兩口又放下了。

樹生媽上炕,盤腿坐在炕頭兒上,兩隻手插在褲襠里沒動筷子。只有林玉樓半跨着坐在炕沿上,伸手抓起一塊巴窩窩使勁兒喀嚓喀嚓的嚼着,腮幫子上粗壯的咬肌有節奏的跟着起伏着,一直延伸到太陽穴下邊。

頂棚上懸着一層熱氣,煙味和熬菜的香味兒混合在一起瀰漫著;屋外的雨似乎慢了,窗紙上也明亮了些。隱約的,村南頭白馬河道里傳來了低沉咆哮的山洪聲,夾雜着飄忽不定的響雷,不停的傳進這低矮的土房子裏來......

樹生媽突然跳下地往西屋去了。她揭開缸蓋,看了看剩下快見底兒的糧食轉身氣哼哼回來又軟軟的坐在了炕頭上。

一道亮閃劈在院子裏,白色的火龍又躥到窗戶上,屋裏瞬間就照的跟白晝一樣,藍冷的光照在三個人臉上。

“還吃個屁呀,就知道吃。要我看,考不上就是拿不到狀元符鬧的。你個倔驢不按我說的辦,那就只有娶媳婦一條路。不答應娶媳婦,今兒這飯就別想再吃了!”樹生媽說著起身,一把奪過丈夫的碗,又順手把兒子的碗也拿過來一起撴在了跟前兒。

房樑上“咔嚓嚓”一個炸雷,震得房子都要跟着顛起多高似的。

玉樓手裏的筷子有些哆嗦,臉上的肉也跟着跳動着。要平時,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沒準兒就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家庭戰爭要爆發了;可今天,他眨了幾下眼睛喘了口粗氣沒吱聲兒。

樹生看母親的舉動更蔫了,長伸着脖子頭低的都快鑽進褲襠里了。他知道這一切的根源都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花了家裏的血汗錢,卻沒有帶回勝利的果實來。這些年,父母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他們是想用汗水把自己身上天生的泥巴味兒洗掉,洗涮出一個有文化的人樣兒來;他們是想用一切換自己的將來,讓自己不再像他們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這山溝里受活罪,幻想着他們的兒子能穿上體面乾淨的白襯衫坐在辦公室里,幻想着他們的下一代能逃出山溝溝過上好的生活。可眼下,唉!他更知道父親心裏還是不服輸的另一層意思,他是一心想要重振門庭——幻想着翻過身,蓋過那個利用手裏的歪權力把自家打倒的村支書崔老大......這一切的一切,原本母親是那樣的含辛茹苦的支持着,可現在的她顯然已經在這條路上斷了念想。

懸在頂棚上昏黃黃的電燈泡子閃了幾下便不亮了,屋裏陷入一片漆黑中。

“媽蛋的!下點兒雨就停電,真是鬧鬼一樣。王八蛋電工就知道收電費。”玉樓罵著街把筷子扔在炕上摸索着下地,從碗櫃裏抹出半截蠟燭點着,舉着靠在碗柜上看着炕上的娘倆。

屋裏換成了另外一種昏黃的光,似乎回到了多少年前油燈時代的感覺一樣了。

三個人木木的僵持着,許久都沒有誰動彈一下。

頂棚上的滴水節奏逐漸慢了下來,好久才“滴答”的響那麼一下。

屋外的雷聲遠了,停了,雨聲也小了。

樹生慢慢抬起頭,透過幾片窗花看出去,半邊天似乎露出了點點的繁星。

又一會兒,月亮光又爬上了窗戶,他下炕轉身出了屋。

“你吃點飯呀!媽知道你心裏也難受。你可得好好想想,眼下娶媳婦是當緊的。明兒就讓你嫂子給你說媒去啊!”母親的話音兒身後跟了出來——當媽的就是這樣的沒出息,氣頭上搶了孩子的飯碗,可兒子真不吃了,又擔心和難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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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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