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1)
客棧是亂得不能再亂,原本吃飯喝酒的地方,突然間變成了一群江湖豪客們砍作一團的斗場。遇到這種事情,身為老闆的王離,也只好翻身躲到櫃枱後面,咪着眼睛看着眾人在刀光和血光之間起舞。
很快便有人倒下,抽搐,但沒有人關心,直到身為眾矢之的那位,被另一伙人堵在了一個角落裏面。死亡的威脅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刀口上的血珠,滴答滴答的像在倒計時一般。
“這位老大……我,我知道錯了,求求你饒了我吧!”
“不不不……我都還沒有懲罰你,你怎麼可能知道,做錯意味着什麼呢?”
“別別……你要的東西我可都交給你了呀……”
“噗!”
一股血腥之氣頓時蔓延開來,縮成一團的王離屏住呼吸,身體卻在漫長的靜止中有些發麻。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他不自覺地放了一個小屁,加快了近乎凝滯的空氣流通,同時也中和了一下,過於刺鼻的氣味。
終於知道錯了的那人,伴隨着刀鋒被拔出身體,開始一點點地滑落。與此同時,在另一邊的角落裏,王離還在保持着雙手抱膝的姿勢,一邊稍微活動着被壓迫的關節,一邊觀察着店裏的動向。
從他冷漠的表情上看,王離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狼狽,而更像是習慣性的反應,儘管他的客棧里剛剛發生了一場腥風血雨。實際上就算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裏,王離依然是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這倒也可以被稱為是一種另類的臨危不亂。
“走!”
噼里啪啦的一陣腳步聲后,客棧重新恢復了寧靜,可是王離一早佈置出來的溫馨卻不復存在。腦海中殘留的刀光劍影,漸漸凝結為現實中殘破的桌椅杯碗,鮮血和屍體仍然在刺激着王離的視線,儘管他的內心已經恢復了平靜。
“唉呀我去,我這是和命運簽訂了什麼不平等條約了嗎?這都是啥人生呃?給我造了這麼一地的血,還讓不讓人幹下去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把燙手的紅貨帶進了王離的店裏,結果不出意外的又被另一群人給盯上,那麼接下來要發生的,就是江湖中最常見的殺人奪貨的戲碼。至於這個能讓人喪命的寶貝,究竟是價值連城的器物,還是神乎其神的秘籍,亦或是真假難辨的寶藏,王離甚至不再關心。
因為類似的事情,在這個客棧里早已發生過太多次,讓王離陷入了審美疲勞的狀態。而且還有個更加讓人懷疑的問題,就是這些所謂的無價之寶,除了招災惹禍之外,究竟還有什麼價值,值得付出性命為代價。反正死不瞑目的屍體,是無法給出讓人滿意的答案的。
至於志得意滿的那位贏家,他所奪走的黑色包袱,早被染成了一片血污,平添了上一任主人的重量。雖然從始至終都沒看清這位爺的面容,不過王離還是對他揚長而去時的聲音印象深刻,畢竟虎口奪食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與他攥着包袱時不停顫抖的手相得益彰的,是他背影里血肉模糊的大片傷痕。
觸目驚心的一幕,讓王離滿腦子想的都是“這都沒被砍死,那他以後的生活該怎麼過?”之類的問題。而這也組成了這位贏家的表情中最齜牙咧嘴的一部分,讓王離帶着對這份猙獰笑容的印象,目送着他遠走。
作為勝利者,他和他的同夥們是有資格笑着離開的。至於其餘的失敗者們,他們要麼不忿於眼前的結果,然後殺氣騰騰地追出去,誓死要做笑到最後的那位。
要麼就是心有餘悸地退出爭奪,琢磨着以後是不是該換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
不管怎樣,這些人都不可能繼續留在客棧,等他們都散去了,才會剩下幾個死氣沉沉的倒霉鬼——作為一輪江湖紛爭的犧牲品,他們是真的完犢子了,淪為了橫在店裏的躺屍。而這也正是王離怒氣沖沖的理由:后廚的胖子以看熱鬧為理由早就溜了,所以這些收拾善後的工作全都是他一個人的!
這世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裏又有那麼多的客棧,可是偏偏在這個最不起眼的荒村野店裏,有些人懷揣着秘密而來,卻再也沒走出去過。不負責任地講,像這種刀口舔血的玩命把戲,過去司空見慣,將來也一樣層出不窮。
不過王離對此也只是伸了個懶腰而已,對他來說,這個姿勢才意味着忙碌一天的正式開始。確定了躺着的三位爺不可能再站起來后,王離就從櫃枱里跳了出來,準備着處理滿地的狼藉。按照慣例,出門的胖子會掛上“暫不營業”的招牌,直到王離把客店恢復成能夠重新招待活人的狀態。
自從繼承了這個地處南荒邊陲的客棧,王離的事業便取得了極大的擴展,本着銳意進取的商業精神,王離的業務已經從單純的餐飲住宿,擴展到了紅白喜喪一條龍打包服務的程度。用王大老闆自己的話說,就是你這輩子能遇到的大事小情,我都可以爭取爭取,幫你給它包辦了!
之所以能夠包攬這麼大的生意,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生活在這種化外之地,沒有人管的地方,生存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往往都會導致暴力得到最普遍的推崇,成為解決各種問題的首選。
民風如此,活躍在本地的江湖豪客們,自然更是這股風氣的引領者,一言不合,往往就會引發流血事件。而在王離所涉足的餐飲娛樂行業,類似的遭遇更是層出不窮,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面對那些前赴後繼的死難者們,任由他們一了百了地躺在自己的店裏,這肯定不是辦法。既然王離不能阻止他們送命,那麼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對不幸被殺之人,表達一下臨終關懷,給他們一個入土為安的結局。
至於收費標準,王離則是制訂得十分靈活,只需要他們身上的全部值錢東西就夠了。同時為了表達自己並不是一個見錢眼開的發死人財的廢物,無論他們錢多錢少,王離都會對他們一視同仁,標準如一,就如同死亡對待他們的態度一樣。
隨後的流程就很簡單了,作為王離唯一的夥計,后廚胖子會去鄰近的村子裏找人先挖坑立墳,再回來搬屍。而胖子對此也是駕輕就熟,他可以精準地一去不回,直到王離自己把全部的清潔工作完成之後再及時出現。
對此王離卻只能表示無可奈何,因為對於死人的厭惡與恐懼是人之常情,何況要面對的還是素不相識的橫死之人?所以王離也不想太過強人所難,這種讓人避之不及的臟活,就只好由自己來做了。反正在普通人的眼中,王離也是個標準的怪人,在對待死亡的態度上,他似乎有着天生的平和,甚至親切。
王離把三具死屍拖到並排躺到一起,在這個過程中,他還會忍不住地用擠眉弄眼的方式,提前觀察一下他們身上到底有多少存貨。結果這一看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因為其中一位跛子的后腰上,閃出了一道明晃晃的金光!
也真難為他把金子綁在了貼肉的位置,這藏的可是真夠深的,要不是被人一刀差點腰斬的話,王離還發現不到這猥瑣的傢伙居然身懷重金。
王離緩緩地站起身來,避免因為起的過猛而大腦缺氧,他用剛被金子晃花的雙眼,茫然地環顧着自己的全部事業。這一次他沒有敝帚自珍,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這個小店,確實是從各個方面都拿不出手,並且還因為今天的劫難而顯得更加破敗。
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有了這筆資金的強勢注入,足以讓他的店面煥然一新,幫助他的事業邁向新的高峰。
“我這是……發財了嗎?”王離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手足無措,因為幸福來得有些太突然了。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是不是該打自己一下,或者去打別人來證明不是做夢呢?
不行,不能去打別人,這種事就不該被其他人知道,那打自己可不可以?王離左思右想,覺得這樣也不合適,因為自己此刻正身價暴漲,更應該盡量避免有失身份的行為才行。
憋了半天,王離發現自己並沒有激動到要失態的程度,但要說他還能保持着心靜如水的境界,那也是在瞎掰。雖然八字還沒有一撇,但卻並不影響王離繼續浮想聯翩。他先看了看門外的掠影,再看了看地上的死屍,一時追憶了一下過去,一時又幻想了一下未來。也不知道這麼美妙的時刻,是自己獨自享受,還是與一起別人分享更好。
結果就是,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激動的心情,王離又強迫自己拿抹布去擦地上的血跡去了。一邊擦着,一邊還告誡自己,眼下正是考驗定力的時候,平時苦練的功夫可不能白瞎。就是生生死死在他的眼前流轉,他都不為所動,何況只是些身外之物?
所以哪怕是手裏的抹布都快被搓出了火星子,王離還在強行和自己鬧着彆扭:千萬不能破壞規矩!至少在那些人入土為安之前,錢就還是他們自己的,現在下手,那就真的和盜賊無異了。
找到了心安理得的理由,王離這才恢復了平靜,類似這種自欺欺人的規矩,王離還給自己立過不少。至少在他的心中,這些規矩是否合情合理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旦它們被當做是原則的話,就必須被堅定不移地貫徹才行。
只不過令王離尤為難過的是,他的這些努力,其實一點用都沒有。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在那些懷疑他的人的眼中,本來就和盜賊沒有本質的分別。
因為眼前就出現了這麼一個人。
由於王離背對着大門,當他感覺到背後的陽光被遮擋而導致的溫度變化時,便立刻轉身,戒備,查看。這才發現果然有一個人影漸行漸近,可是眼看着來人就要走進來了,卻又停在門口不動。
受限於本地的文化普及程度,相當一部分人是看不懂“暫停營業”的字面含義的。王離正要出聲阻止,卻發現眼前之人已經來到了門前,看她一襲藍衣,身形曼妙,氣質不凡。王離馬上又改變了主意,“算了,女人。”王離在心裏安慰着自己。
對面之人還在研究着門口的招牌,現在兩人可以算是正面相對了,只是女人的頭上矇著面紗,根本看不清面容。
“至少應該看到眉眼的吧,怎麼會完全擋住呢?”王離感覺自己好像被某種刻板印象給騙了。“這人要麼是奇醜無比,要麼就是重病纏身,否則把自己裹的密不透風,可就有些嘩眾取寵的嫌疑了。”
女人聽不到王離內心的七嘴八舌,她很快便對眼前的小店失去了興趣。在這個破敗得不忍直視的地方,就連死樣活氣的王離,竟然都算得上生機勃勃了。
儘管不能確定面紗里的人是否真的能看清自己,不過王離還是被她盯得渾身都不自在,他趕忙祭出職業技能,陪笑着問道:“客官,您再看看門口的招牌,咱們目前暫停營業。”
女人伸手一指,淡淡回道:“你自己看吧。”
她的聲音如同流水一樣從王離耳邊劃過。王離卻顧不得陶醉,趕忙出門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剛才的那場亂斗,比他預估的更加慘烈。就連店門口招牌都讓人給砍了一刀,暫停兩個字被丟在地上,上面還印着新鮮的腳印。
只有營業兩個字被保留了下來,只不過因為失去了平衡,在不停的搖晃着。倒好像是站在門口,不停地重複着“營業……營業……”來主動招引客人一樣。王離嘆了口氣,發現自己慘淡經營的生意,果然還是拿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