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回來了
丁文東站在教室門外的走廊上,靜立了一會兒,平復奔跑帶來的氣喘,習慣性在右掌心裏吐點口水,把濃黑的頭髮往右邊捋一捋。旋即又覺得不妥,趕緊又把長發扒拉下來,遮住左額角上的傷痕,那裏有一個寸長的傷痕,周圍淤青一片,在白凈的臉上很顯眼的難看。
頭髮還是不夠長,只能盡量低頭讓頭髮低垂更長點,丁文東左手壓着身後的書包,走進教室,走回第三排的自己座位坐下,他今天又遲到了。
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王澤謙看着瘦削的丁文東坐下,輕輕嘆息一下,繼續講課:“我們繼續講《鄒忌諷齊王納諫》......”
丁文東是個孤兒,十歲那年暑假,被舅舅接回中原鄉下姥姥家過暑假,那裏是他的第二故鄉,從小就是在姥姥家長大,到上學年齡才回城的。
只是,那一次回來,就找不到父母和家了,他失去了一切,成了孤兒。
農村比城市更困苦,爸爸老家河東沒有爺爺奶奶,只有個出嫁的姑姑,帶着三個孩子,生活很艱辛。
中原姥姥家倒是有可能收留他,只是舅舅二姨小姨六七個,大舅和舅母也有四個孩子,老姨也有三個孩子,二舅剛剛結婚,還沒有分家,三舅出去招贅,四舅和小姨都在上學,也容不下多一張嘴吃飯。
姥姥不能做主,整天長吁短嘆,姥爺還不想放棄一個城市戶口,只好就又把他送回來交給政府安排,於是就和很多夥伴一樣,進了收容站,隨後被外地好心人領養。
他的運氣不錯,領養者是一對京城的夫妻,兩口子三十來歲,丈夫劉利民是無線電廠的技術員,妻子陶鳳梅是廠里的質檢員,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沒有孩子,就到民政局申請登記,然後安排見面,之後就辦理了領養手續,也被改姓叫劉文東。
劉文東那時剛過十周歲生日,一切聽從福利院阿姨的安排,冬至之後就懵里懵懂的去了京城,當時覺得陶阿姨慈眉善目的,除了個頭矮些,長相和媽媽很相似,就很快喊陶鳳梅一聲媽!當時把陶鳳梅弄得很不好意思。
劉利民和爸爸的區別就大了,爸爸是鋼鐵廠的鍊鋼工人,相貌粗獷,豪爽大氣,典型的河東大漢。新爸爸卻戴着眼鏡,留着長發,一副文質彬彬知識分子模樣。
劉文東很是被寵愛一陣子,換上幾套新衣服,置辦了新書包新鞋子,送到附近的小學讀書。
他也很珍惜這個新家庭,努力學習,去年夏季中招,就考上了離家不算太遠的市重點中學——音樂學院附中。
鄰居們都稱讚陶鳳梅有眼光,丁文東有福氣。
命運總是作弄那些驟然得來的幸福生活的人,或者說,福淺命薄的人是無福消受着有福氣的生活。劉文東三年的初中生活就是逐漸加深的噩夢,首先是陶鳳梅在77年夏天懷孕了,脾氣就變得差了起來,對回來就吃飯,吃完飯就去趕功課的領養兒子挑剔起來。於是,劉文東開始做起家務來,擇菜、洗碗、拖地、洗衣服,什麼都干。
十一歲的孩子對於突變的環境很無奈,只能逆來順受,默默地承受着這一切。暑假的時候,中原鄉下的姥姥派舅舅來看他,帶來一些地里出產的東西,見到外孫洗碗掃地封煤爐子,手腳麻利又熟練,默默無語地回去了。
劉利民是個怕老婆的人,也覺得陶鳳梅做得有些過分,私下勸說她,卻被反駁的無話可說:“我三十三歲了,超高齡產婦了,還在拚命為劉家生兒育女,為了什麼?為了給你劉家留下一脈親生骨肉,你就真的認了!一輩子指望這個領養的孩子?”
劉利民只能自己上手,洗衣做飯,還勸說丁文東:“你媽在懷孕,懷孕的女人脾氣都不好,生下孩子就好了!連我都在忍着,你也堅持一下吧!”
冬天的時候,陶鳳梅生下一個女兒,於是,劉文東的家務里又多了一個洗尿布的工作。陶鳳梅的脾氣不僅沒有好轉現象,反而變本加厲,對孩子的家務質量也挑剔起來。
燙奶瓶的水沒有足夠一百度消毒不徹底,尿片沒有用開水燙過會發硬,炒菜里放辣子會影響妹妹的視力發育,衣服沒有完全乾透就收回來,妹妹會起疹子,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事情,都要上綱上線。
同一層筒子樓里住着十幾戶雙職工家庭,他們共用水房,共用廁所,廚房就在各家門外的走廊上,過道里熏得烏七八黑,大家對彼此家庭里的大小瑣事一清二楚,誰家炒菜放鹽多少都一清二楚。看見小東子拎着尿桶往廁所跑,大家趕忙躲閃,一個阿姨還拖着長腔:“陶鳳梅這是在作孽哦!叫個孩子給她倒尿桶!”
至於東子把尿片上的臭臭放在水管下沖洗,黃花四濺,大家選擇性閉口不言,反正這個懂事的孩子事後會把地面水池清理乾淨的,眼不見心不煩,你還指望個十多歲的孩子顧及公眾衛生?
十四的劉文東已經是初中三年級了,個子增高不少,卻很瘦,麻稈一樣兒。課業逐漸增多,經常夜裏加點寫作業,冬天裏又忙到很晚,有時忙得衣服脫衣服,穿慢一會兒,就閃汗感冒發燒了,夜裏還要警醒着,只要妹妹哭一聲,就會聽到陶媽的呼叫傳喚。
這天喝下感冒藥,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沒有聽到喊叫。
他是在迷茫之間被打醒的,那是第一次承受挨打,劈頭蓋腦的耳光把他從睡夢裏喚醒,那一刻,他想到的是親生的媽媽在哪裏?媽媽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猙獰恐怖的舉動的。
劉文東大哭大叫起來,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絕望和對這個家庭的疏遠感,父母的悄然離去,他沒有覺得離得太遠,他曾認為,爸爸媽媽就像姥姥和保育員阿姨說的那樣,在鮮花盛開的天國里,關注着自己。
這也是他第一次大哭,哭的那樣悲慟傷心,那樣的孤單無助。
半夜三更的哭叫,引得筒子樓里的鄰居出面了,工友們對陶鳳梅指責起來。劉文東暫時得到安慰,可之後的報復就更強烈了,他的家務工作量增加一項,哄妹妹不哭的任務,而洗衣做飯一樣不能減少,原因是,陶鳳梅再次懷孕了。
打罵一次兩次之後,這些事就習慣了,劉文東開始經常挨打,劉利民看見了想管也管不了,他的工廠正在搞技術革新升級,很忙,也許是他處理不了家庭事務,也許是逃避,只是在晚飯時回家,早上上班就走。而陶鳳梅則請了長假,要帶孩子,還要顧及肚子裏的胎兒。
天天遲到的現象叫老師們懷疑起來,問東子同學,他拒絕回答,失去父母關愛的孩子都是比較內向,這樣的情況叫老師無奈,只能進行家訪。只是家訪次數再多,也不能改變劉家的作息規律。劉文東早起做飯,還要喂妹妹吃飯,再洗碗,然後才去上學。
樓道里的人看見東子要幹什麼,總會禮讓一下,對急性子訓斥說:“讓東子先洗,他回去慢了要挨打的。”
劉文東也有些無奈,他開始逃離,借口放學后要補課,在外面磨蹭到天黑才回去。只是,這樣逃避不是辦法,除了多挨兩鞋底,沒有絲毫作用。
陶鳳梅終於生下一個兒子,如同得到一個寶貝,整天抱在懷裏不放手。指使東子干這個干那個的,自己坐着逗弄孩子不幹活。
八零年的入冬,妹妹快三歲了,叫小宛,劉小宛,小圓臉很可愛。父母的愛被弟弟劉秋分淡以後,東子哥哥成了她的依靠。每天坐在門前小凳子上,很文靜地等着哥哥放學回來。看到哥哥經常挨打,她很早就不再哭了。
丁文東的在校時間越來越長,可學習成績不斷下降,班主任王澤謙在放學后再次家訪,卻發現他還沒有回家。王老師知道劉文東一直處於家庭暴力之下,不能對陶鳳梅說他已經放學回來了,只是說東子在和同學們補習功課。
不料,說話不及,派出所的人上門了,“劉文東住在哪裏?家長在嗎?”
有居委會的人上門領路,就找到了陶鳳梅。
“你家孩子劉文東在音樂學院那邊街上,偷開軍車,撞倒一堵圍牆,砸傷兩個大學生,現在人家送到醫院急救去了,這孩子不滿十四周歲,只能批評教育,撞壞的車輛,人家表示不追究了,但兩名傷者的醫藥費,必須由你們家長負責!你還是先去把孩子領回來吧!”
在有外人的時候,陶鳳梅表現很大方得體,說:“王所長,我家還有兩個孩子,不能離開人,他爸還沒有下班,等會兒再過去行嗎?孩子闖禍了,傷者傷情怎麼樣,我們一定會負責醫藥費的,她們住在哪家醫院?明天我們過去探望一下。”
王所長看見王澤謙了,認識,就說:“叫王老師過去領回來吧!回來不要打罵孩子,孩子已經嚇壞了,多多勸說就好!”
王老師只好跟着本家王所長去派出所辦手續。
劉文東對王老師說:“不是我開車的,他們都跑了,就我經過那裏,她們就非說是我!不讓我走!”
所長笑着說:“我知道不是你!是你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了!你又不說夥伴的名字,那就只能是你了,總得有個人來負責對不對?”
“他們不是我的夥伴,我不認識他們!”
王澤謙看看所長,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但現在的大環境就這樣,總不能和所長現場辯論哲學問題吧?問:“你放學了,為什麼不趕快回家?”
劉文東說:“回家?那不是我的家,回家就得幹活,幹活我不怕,只是干多干少都是錯,總會挨打的,還不如不幹。”
“他們兩口子打你?”王所長驚奇起來。
劉文東子不顧寒冷,脫下外套,露出脊背上肩膀上胳膊上腿上的淤青,說:“劉利民沒有打我,都是陶鳳梅打的,這是面擀杖打的,這是煤鉤子打的,這是雞毛禪子抽的,鞋底子打的就更多了。警察叔叔,我不想在那個家裏了,你給我安排一下,找一下我爸爸鄉下老家吧!去姥姥家也行,那個家裏,我一天也不想待了!”
王所長看看王澤謙,王老師點點頭,他多次家訪,知道孩子說的都是實情。
王所長說:“你先回去吧!你的事情我記着給你問問。以後不要和那些阿飛在一起玩,兩個受傷的姐姐只是被自行車砸到腿腳了,明天親自去道歉,問題不大。啊!回去吧!”m.
劉文東看了王所長一眼,低頭走了。王老師低聲對所長說:“今晚,這孩子又會經受一頓暴打,你看着吧!”
小宛依舊坐在門前,透過走廊水泥柵欄的縫隙,看到哥哥走進大門,就高興起來,一步步挪下樓梯,去迎接哥哥。
踏上最後一節樓梯,就看見劉小宛快步跑過來,喊着:“哥哥!哥哥!”就撲上來。
鄰居都是門挨門,屁大點的響動整層樓都知道,盜開軍車的事兒,有居委會那個大嘴巴大媽廣播,不出五分鐘,整棟樓都知道了。這會兒,大家就看着東子回來,看着他怎樣迎接這次的暴揍。
東子進了大門,就加快腳步,抱起妹妹走進家門,大家就在樓道里做着飯,支棱着耳朵聽動靜。三分鐘不到,就聽見屋裏一聲慘叫,接着就是小宛的大哭聲,還大喊着:“哥哥!哥哥!”
門挨門的黃阿姨正在煤爐子上炒菜,拿着鍋鏟,率先衝進門,一看就大叫起來:“快來人哪!東子被打死了!”
大家擠進門一看,劉文東斜着歪倒在桌邊地上,腿腳還在抽搐,左側太陽穴附近一片血跡,小宛趴在他身上,大哭大叫。他的書包還沒有取下來。陶鳳梅手裏的面擀杖還沒有丟下,站在那沒動,有點發傻。
徐阿姨在廠里衛生室上班,摸摸頸部動脈,就喊:“快來個老爺們,趕緊送孩子去醫院,去快點興許還有救。”
又指着陶鳳梅說:“你呀!不是親生的也不能這樣虐待啊!東子死了,你少不了吃槍子!”
“我就拿面擀仗輕輕打一下,他就倒了,我真的沒有使勁啊!”
“血都流那麼多了,你還要狡辯!報警吧!”
腳蹬三輪車搖晃的時候,劉文東就醒了過來,只是此時這副軀體的靈魂,已經不屬於原來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