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棲霞山舊事
這段美滿如蜜糖的生活結束於他們相識的第四年。
四年後,那位琴師留下了那把陪伴他二十多年的三弦琴后獨自離去。那位沈姓女子也突然失明后投井而亡。
從此,棲霞山留下了一個可怕的傳說:傳聞那位盲人琴師親手剜去了那個女子的雙眼,用以治療自己的眼疾。待他復明之後,便拋下有孕的妻子孤身離去。那女子後來投井而亡,然而怨念太深,便化作厲鬼終日遊盪在深山之中。
凡是過路之人,都會被山林深處聽到一段飄渺悠揚的樂音所吸引,然後便會像發瘋了一般用手活生生地將自己的眼珠挖掉,然後將它獻於厲鬼。自此,棲霞山再無人敢進。”
蔚洇說罷,再次將目光放在了眼前的琴師身上。
“這樁舊聞我曾聽過的。姑娘是想讓我將那段可以使人中邪的琴音彈奏出來?”
“是,子況先生果真是聰明人。”
“可是在下五識俱全,姑娘何以認定我曾聽過那首曲子呢?”琴師笑着說道。
“那公子到底會不會彈呢?”蔚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將目光放在了那把製作精美的三弦琴上。那三弦琴用度朔山上的上古杉木製成,琴面蒙以玄黑色蛇皮,脈絡繁密的花色條紋隱約可見,露出森森寒意。
那名喚作“子況”的琴師沒有作答,只是輕拂衣袖,開始攏弦撥琴。輕緩而又明快的樂音隨之流瀉而出,如山間朗月清照般閑雅,又如溪水潺流般明快,使人聞之忘憂,聽而忘俗。
窗外清風攜帶湖面氤氳水汽輕涌而入,傾灑一地的如霜月色映襯在白衣琴師清俊面龐之上,彷佛將瑤池仙樂帶入人間的清冷謫仙。
忽然一道寒光在他眼前迅速閃過,電光火石之間,琴師猛地側身,抱起桌上的古琴,躲過向他襲來的短劍,然而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止。蔚洇手持短劍,繼續向他刺去,卻都被琴師一一躲過。
“姑娘好歹聽完一曲再動手!”子況輕聲說道,臉上依舊不帶一絲慍惱。
蔚洇驚訝於他的深厚武力,但知道今日必須取他雙眼不可,因此不管不顧地繼續向他刺去。只是她自下凡時便被封鎖了仙術,若論武力似乎還比眼前之人稍弱,因此短暫交戰之後,她也只能暫停了進攻,暗中觀察以待良機。
終於,一曲終了,子況重新回到了座位之上,向眼前冷眼看着自己的蔚洇說道:“姑娘今日怕是不能如願了。”
“拿了別人東西,自然是要還的,不過早晚的事罷了。”蔚洇一臉漠然地說道。
“姑娘想要為那沈姓女子伸冤,不如直接將我帶去棲霞山吧。解鈴還須繫鈴人,你不是局內之人,恐怕其中真相也未必能夠全然知曉。”
子況看着蔚洇的眼睛,語氣誠懇地說道。
“我不明白,你既然並不畏懼那冤魂,為何要等到今日才願意前往。”蔚洇沒有想到眼前之人會主動提出前往棲霞山,畢竟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負心涼薄的盲人琴師。若是他此時前去,必定會有性命之憂。
“我想姑娘會保護我的。”
“什麼?”蔚洇聽聞此言,不可置信道。
“姑娘能從棲霞山全身而退,想必一定是得道高人。出家人慈悲為懷,你既來斬妖除魔,必定會庇佑我等凡人。”子況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他難道忘了我剛才想要剜掉他雙眼的事了?還有什麼得道高人,什麼斬妖除魔?”蔚洇聽到眼前這個與自己素不相識之人對自己身份的猜測,不由暗自悱惻了一番。
“剛才你我交手,你的武功分明在我之上,我又如何能夠庇護於你?況且你為人自私涼薄,為了復明害死自己妻兒,我又為何要救你?”蔚洇反問道。
“天下彈奏三弦琴者何其之多,姑娘僅憑一首曲子便認定我是要找之人未免也太過草率了些吧?”
“可是聽過這曲子的人都失了雙眼,而且事後竟沒有一人能夠記得那段樂音。人們都說,那首曲子大概是琴師專門為那孤女所作,除了他們夫妻二人,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能夠彈出那首孤曲。”
“若是我說,我曾在四年前見過那盲人琴師,並且從他那學會了這首曲子,你會相信嗎?”子況問道。
“噢?你可以先說說看。”蔚洇知道那曲子是他們二人定情之作,又如何會教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卻很想聽聽子況會說出什麼舊事來,因此收起手中短劍,準備細細聽來。
“這故事很長,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子況收起琴,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蔚洇也趕緊起身跟在身後,邊走邊問道:“從這到棲霞山少說也要走上兩個時辰,你確定現在就要出發嗎?我自己雖然不必擔心妖邪侵體,但那遊魂怨念深厚,我恐怕難以保全你。”
“姑娘一刻鐘前還認定我是大奸大惡之人,怎麼現在到關心起我的安危來了?”子況沒有停下腳步,開了門便往樓下走去,語氣中頗有調笑的意味。
蔚洇聽聞此言,一時語塞,便也不再說話。
現在夜色已深,出了莞青閣之後,大街小巷都已寂然無聲,只有沿街酒樓還在關着的大門外點了幾盞大紅燈籠。月亮升得很高,整個金陵城都籠罩在這無邊的寂靜夜色之中。
“我最後一次見那個盲人琴師,也是在這樣冷寂的夜晚。”子況突然開口說道。
“你們之前認識?”蔚洇心中有很多疑問。
“是。”琴師頓了頓,接著說道,“你既從市井百姓那聽了那孤女和琴師的舊事,想必也知道那琴師的名字和我同音吧。”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認定你便是我要找之人的。”蔚洇答道。
“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我們二人的名字只是同音,卻不同字。他生來便是盲人,所以父母給他起名“子曠”,而我的名字取自‘北面拜況’的‘況’字。”
“你們二人同為金陵琴師,名字也如此相似,未免也太過巧合了。”蔚洇有些懷疑道。
“這不是什麼巧合,那盲人琴師是我異母同胞的親哥哥。他四歲那年被一個跛足道人帶走,自此便了無音訊。第二年母親又生下了我,父親認為我是天賜之子,加之為了紀念不知所蹤的兄長,便給我取了這樣的名字。”
“原來如此!那你來金陵是為了找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嗎?”蔚洇小心問道。
“是,可惜我找到他的第二天,他就去世了。”子況的語氣突然沉重起來,面容哀戚。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是我哥哥騙了那女子的眼睛,以為他死不足惜。最初我找到他的時候,也曾聽信傳言,以為我哥哥不過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罷了。可是他告訴我,是那個跛足道人,也就是他的師父給他的藥方治好了他的眼疾。”
“什麼藥方?”蔚洇追問道。
“哥哥說,師父曾將治療眼疾的秘方存放於琴匣之中,藥引便是他親手彈斷的一千根琴弦。對於一個盲人來說,再也沒有比可以重見光明更值得振奮的事了,於是他從四歲便開始沒日沒夜地彈那把師父贈予的三弦琴,直到他二十四歲那年,也就是四年前,他終於將最後一根天蠶白絲製成的琴弦彈斷。”
“可是你哥哥的眼睛好了,那孤女的眼睛卻壞了。”
“我曾問過哥哥,哥哥說,那孤女採食了林中的毒菇,一夜之間便失明了。”
“你相信他的話嗎?”蔚洇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