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鴻鵠之志(四)
王詵把多年來的心事說出來,心中暢快許多,看着自己的學生,嘆道:“可惜了,你是個女孩。在這個世道,命中注定也只能和我一樣,一事無成。”
這話漣澄就不是很愛聽,反問:“女孩怎麼了?而且你也挺成功的啊?有幾個人能有你這樣的才華?非得當了宰相才叫成功嗎?”
王詵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漣澄因為經歷太少,所以把事情都想得很簡單,她說:“不想當駙馬,就拒絕。有更愛的姑娘,那就先娶了她。”
王詵搖搖頭:“終究還是孩子啊,哪有那麼容易。”
漣澄不贊同:“你又沒試過,怎麼知道呢?我看話本里的人物,也很少有愛情事業都圓滿的,你總得有個取捨。畫中人為了你的前途離開了你,她可不知道自己犧牲了愛情換來的是心上人的妥協。即便你有各種理由對命運逆來順受,可現在的結果令你滿意嗎?”
王詵雖然桀驁不馴,但從未試想過反抗皇權,此刻聽了漣澄這一番話,真覺得自己放棄了莫大的一個機會,活得還不如一個孩子明白。
他本是性情中人,此前聊起自己這一生,情緒已經很激動,現在忽然醒悟,不禁大哭:“太晚了啊。”
洛漣澄沒怎麼見過這麼大歲數的人哭,一時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失言。但是看他確實難過,那哭哭倒也好,她只好尷尬地湊過去,拿衣袖給老師拭淚,順手捋一捋老師的鬍子,心想:原來是這麼個手感。
王詵哭了一會兒,漣澄怕他太傷懷,得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扯過那本《女論語》,使勁地撕起來。
這招管用,王詵立刻回過神來,說:“撕得好,應該還有女訓女誡之類的垃圾,都一起撕了吧。”說著他起身去書架上,檢出了幾本他看不上的書,拿給漣澄。
漣澄看這些書,裝幀甚是精美,條件反射就想翻一翻,王詵馬上制止她:“別看,你看了肯定生氣。把我的學生氣壞了,我上哪再找氣性這麼大的好孩子去。”
漣澄有點得意,笑着說:“這書看着挺貴的,就這麼撕了,似乎有點可惜,不如……”
王詵問:“不如怎麼?我剛回來的時候看你蹲在那,還以為你要把這本書做廁紙。”
漣澄對老師這種奇怪的想像力也是很佩服,搖搖頭:“屎尿好歹還能做花肥,這種破書只有禍害,休想碰我的屁股,它不配。你稍等。”
說著漣澄一陣風一樣沖了出去,不一會兒拿了倆小地瓜和一個盆,拉着她老師一起蹲在院子裏,對着盆撕紙。
王詵聽話地撕着書,漣澄又去廚房要了柴禾,她生了火,看着那些傳達糟粕的字句在微弱的火苗下逐漸蜷曲發黑,被光芒漸漸吞噬,不由得內心感慨:女德這種鬼扯的東西,是教人怎麼當順從的奴隸,而奴隸主怎麼可能會愛自己的奴隸?
大長公主的往事也讓她唏噓,她又有了新的領悟:即使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女子也不一定能獲得幸福。
他倆一起盯着火苗子,火每竄高一寸,他們就手舞足蹈。下人們離得老遠,偷偷地圍觀老少二人,覺得這師徒倆多少是有點魔怔了。
王詵興緻勃勃地拿小樹杈不停地撥弄火盆里的地瓜:“漣澄,能吃了嗎?”
漣澄一臉嫌棄:“不能。老師,顯然你也不是什麼都會。”
“而且你再捅那個地瓜,它就要死了。”
“好,放過它。漣澄,你是不是決心要好好畫畫?”
“嗯,非常堅決。”
“有志氣,跟為師一起回汴京吧。”
洛漣澄沒有想到,母親連她的盤纏都已經準備好了。
漣澄她娘知道王詵只是出使遼國,那他早晚有回去的時候,到時候如果漣澄爭氣,那很可能也得上京謀個前途。漣澄他爹卻完全沒有準備,他只聽王詵對自己的女兒讚不絕口,便很得意,每每在酒桌上他假裝不經意地和狐朋狗友吹噓。他和漣澄都不知道,原來家裏緊衣縮食,是漣澄母親在籌謀漣澄的盤纏。
啟程那天,漣澄心中忐忑,起得很早。她母親起得更早,她去院子裏挖了一壇窖在地下的醬菜,仔細包好,讓漣澄帶上,她不停地囑咐:“我對汴京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長這麼大隻回去過一次,只記得那好吃的很多,但你還是帶上這個,都是醬積出來的,經年累月也不會壞。”
漣澄非常喜歡吃母親做的醬菜,她高興的接過來,但是心下又惴惴地想,她大老遠的抱着壇醬菜,會不會別被老師和他家的下人瞧不起。
可王詵雖然自傲,結交人卻不分三六九等,他只看脾性和才華,因此他和三教九流都有來往,漣澄這些小孩子的顧慮,他完全沒有想過。
母親叮囑的話似乎永遠都說不完,但是孩子要走的路,多是父母沒有走過的,孩子臨行前父母的擔憂總是伴着對未知的無力。漣澄的父親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孩子要去很遠的地方了,此時忽然想說點什麼,但因父女之間多年的疏遠,此刻想要營造一個父女分別的感人場景,也無從談起。
漣澄和王詵坐進車裏,她探頭出來,洒脫地向越來越遠的父母揮別,隨即坐回車裏,不再看他們。如果眼看着母親佇立在那不肯歸去的身影一點點變遠變小,只會更難過,她不是個愛哭的孩子。
芙蓉城是個貿易繁榮的邊陲小城,可快到汴京的時候,繁榮的程度已經和漣澄所見過的大不相同,終究是大宋的都城。漣澄小朋友扒着窗戶,看着汴京如夢似幻的街道,紛繁而精緻。她時不時回頭看看泰然自若的老師,嘆自己沒見過世面的程度之深,此時只剩一臉迷惘。王詵仍低頭看着書,輕輕地笑着:“第一次來汴京的人,大多是這樣的,不用迷茫。況且你是在遼境內長大的,你所習以為常的廣闊天地,這裏的孩子也沒見過。”
說著他拉回半個身子在車外的漣澄,將她按回座位上,叮囑:“仔細別被刮碰了,我答應過你父親要好好照看你,別還沒回府就出問題。日後你就生活在這裏,總有一天會膩歪得不想再看。”
漣澄瞪着眼睛,覺得老師可真能託大,但是她十分尊敬王詵,於是老實地也找了一本書看。看了一會兒,她偷瞄外面的景象,有點不解:“老師,我怎麼感覺,一路上車行得都挺快的,現在咱們到了汴京,反而越走越慢呢。”
王詵慢悠悠地回答:“這就是汴京優秀的交通,遍地都是生意,堵也是難免的,幹什麼都不如用腳走來得快,你也會習慣的。”他翻一頁書,繼續說:“不過你也別太興奮,我帶你來是來學習的。汴京的熱鬧,你閑暇的時候怎麼去體驗都行,但是從今往後,課業會非常繁重,你不達到我的標準,出去玩這種事就別想了。”
洛漣澄大受震撼,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師。王詵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他彎起嘴角:“之前在遼的時候沒有那個條件,而且也怕把你這小丫頭嚇跑。沒想到為師是個這麼嚴厲的人吧,哼哼,晚啦!”
總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上當受騙了,漣澄這麼想着,雖然她喜歡學習,但畢竟是孩子,聽到不讓出去玩,難免失望。
王詵到府上之後,馬上有人迎上來,頃刻一切安頓妥當,洛漣澄這輩子也沒有被這麼迅速又安靜地接待過,心中讚歎,不愧是皇親國戚的家丁,實在是訓練有素。
王詵卻有點等不及的樣子,馬上領了漣澄到了自己的寶繪堂,那是他收藏珍稀書畫的地方。
漣澄一進了寶繪堂,失望這兩個字該怎麼寫,馬上全忘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跪下,這怕是神仙的書齋。
王詵許久沒有給人展示自己的寶繪堂,此刻十分得意,但他也不忘囑咐:“漣澄,你四處隨意看,可別動手,這裏不少真跡都是孤本。”
漣澄也不傻,她之前跟王詵學了許多知識,已經開始懂得鑒賞和收藏的樂趣。堂正中裱着一幅字,寫得神采飛揚,不拘一格,她馬上走過去看,讀了一會兒,看到落款,雖然她聽老師說過他和蘇軾是至交,還是大驚:“這?!”
王詵點點頭,輕輕嘆息:“是子瞻的遺作。你可看得懂,他這《寶繪堂記》,寫的是什麼意思?”
漣澄一目十行,不假思索:“是說熱愛書畫固然好,但是勸你不要玩物喪志。”
王詵贊成:“嗯,總結得言簡意賅。”
漣澄覺得好笑:“可我怎麼覺着字裏行間泛着酸呢,這蘇大仙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你當年昧了他一塊破石頭,他都想盡辦法讓你還給他。”王詵馬上糾正:“不是昧,是借!而且那可不是破石頭!”
漣澄憋着笑:“成,‘永久地借用’他的好石頭。他連割捨一塊石頭,尚且做不到,反而挺道貌岸然地寫東西來勸你,你一個富貴閑人,又沒有什麼正經事兒,玩物怎麼能叫喪志呢,你也就剩這點樂趣了。”王詵哭笑不得,心想這孩子說話也太戳肺管子了,他有點後悔當初給她講自己不得志的心結了。但他也不以為忤,點頭說:“是啊,我仍然將子瞻這篇文章鄭重地裱在這裏,是希望我那同樣嗜好書畫的內侄來我這的時候,能好好看看,收斂一下心性,當個好皇帝。”
這內侄指的自然就是趙佶了,漣澄很好奇:“官家?那這招好使了么?”王詵苦笑着搖搖頭。
漣澄喃喃自語:“我能成為你的學生,也真的是我的造化……”
王詵馬上從回憶里抽出來,嗤笑:“呵,你今日看了子瞻的一幅字,才覺得成為我的學生是造化?我還道我的學生真的有多聰明,他們這幫人,在世的時候,可都經常來我這聚會呢。”
漣澄雙眼冒光:“哪幫人?”
王詵引漣澄到一幅畫前,說:“來,看這幅,伯時畫的《西園雅集圖》,這是他們來我家玩兒的時候,我讓他畫的。”
伯時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公麟,王詵對着畫,指着上面的人,給漣澄一一指出來,介紹這個是蘇軾,那個是蘇轍,哪個又是黃庭堅,秦觀,米芾……
“這個便是我啦!”王詵指着其中一個人高興地說,彷彿又回到了他年輕時,聚會那個瞬間。漣澄仔細看了看那肥頭大耳的畫中小人兒,又回頭端詳自己的老師,笑着說:“這伯時大師畫人也太吳道子了,老師你哪是這副模樣啊,比這不英俊百倍。”王詵不無得意地說:“哎呀這孩子,總瞎說什麼實話,重在神似,神似!他們也不都長畫裏那樣,他,還有他,這幾個長得都很不錯的。這趙氏皇朝,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你以後見了蔡京他們那幾個老小子就知道了,一個比一個俊。”
蔡京出使過遼國,漣澄自然也聽說過這號赫赫有名的人物,她心想:老師又開始胡說了,當我是他么,我一介草民,上哪能見到宰相去。她轉念又一想,自己從小,除了親戚之間客套,誇過自己可愛,好像再沒人誇過自己好看,她幽幽地嘆氣:“唉,看來我只能憑本事了。”
王詵聽了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頭:“有本事更重要,光漂亮那不成了繡花枕頭。況且女大十八變,我徒兒長得明明不錯,只是凈作男兒裝扮了,旁人看得出什麼。你以後在我家裏,盡可以想怎麼穿,就怎麼穿。”
話是這麼說,漣澄被安排在王詵兒子過去住的屋裏,很是舒適,可王詵家裏也並沒有小女孩能穿的衣服,漣澄認為絕不能再給老師家裏添麻煩了,因此還是只穿男裝。
漣澄家裏給準備的那點盤纏,她絕是不捨得花的,但是看着府里侍女們衣袂飄飄,她好生羨慕,可是美麗的衣裙不會從天而降。
於是她每天完成繁重的課業之後,癱在床上,意識還沒飄走之前,都一直在想:有什麼招,能搞點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