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鴻鵠之志(二)
沒書可念的洛漣澄退隱江湖,在家深藏功與名,她父母一時也找不到太適合的先生來教她。
洛漣澄就在家寫寫畫畫,一開始是臨摹話本里的畫,後來覺得話本里的插圖太粗糙了,人長得都離奇,就自己親手給沒有圖的話本配圖。後來她又開始看志怪的書籍,看了《山海經》,裏面很多奇獸沒有圖,她就自己畫,畫完了發現有些東西長得實在是嚇人,自己被自己的畫嚇得睡不着覺,天亮了就趕緊都撕了。
漣澄覺得總是畫這些離奇的東西也沒意思,就去偷爺爺收藏的仿古畫來臨摹,頗有收穫。此時的她再翻去爺爺原創的畫作,只覺得稀鬆平常,但看她爺爺平日的神氣,彷彿他自己就是顧愷之轉世一樣,他沒有成名,是世人虧待了他。
漣澄的論語沒有白讀,她覺得就算是個鐵塊子,努努力也能派上用場,但是一塊石頭什麼都不幹,只會在那干嚷嚷,是變不成金子的。
很快,洛家人又都發現漣澄畫畫得很不錯,而且是無師自通。漣澄的爺爺很是高興,覺得自己這一身本事總算是後繼有人了,老洛家的祖墳總算要冒青煙了。
所有人都覺得應該給漣澄請個老師,但是這時候漣澄的父親卻遲疑了。他覺得女孩早晚是要嫁人的,學得越多,越是浪費錢,之前他給漣澄出了一點點讀書的錢,已經心疼得要死。學畫和上私塾可不一樣,那可貴多了。但是女兒真要嫁人,她以後的嫁妝,其實他自己也根本沒給準備,眼下不知道怎麼取捨好。
漣澄本來對她爹也沒有什麼期望,他每次回來不久,就又要和母親吵架,雖然他們說吵架的原因大多數是因為自己。漣澄從來不幫着說合,甚至有勸分的意思,她父親更生氣,指着她罵“白眼狼”,而她母親總對她說,自己對她爹已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漣澄總是很不解,又沒人把他倆縫起來,為什麼不分開呢?她母親每次都說,是為了漣澄,她不能讓孩子沒有爹。
漣澄更困惑:“有爹很重要嗎?”
洛漣澄覺得自己不需要那些沒用的男性家屬,有外公就夠了。只有她外公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在她眼裏,外公是萬能的,獨一無二。
“我可不會按照外公的標準,去找個男的,那太怪了,外公有一個就夠了。如果非得找個男的不可,我得找個我沒見過的類型才行。”洛漣澄坐在門檻子上這麼胡思亂想,好像屋裏正在瘋狂爭吵的父母和自己毫無關係。
想到了嫁人,她眼前又浮現出那沾滿血鐲子。“是啊,那又有什麼意思?我自己一個人玩兒得挺好的,為什麼非得安排一個男的來煩我呢?”
漣澄回頭看着屋內,母親的臉因聲嘶力竭,強忍淚水而扭曲,明明她是笑起來那麼好看的人,此刻變得面目猙獰。
她母親用嘶啞的聲音的沖他爹吼着:“你還想怎麼樣?我是求你幹什麼天大的事嗎?你一點都不想管了?!她是我一個人生出來的孩子嗎?!”
洛漣澄忽然覺得這一切好沒勁,她進屋,衝著她爹:“打住吧,我不急着嫁人,你便想讓我嫁人,我也不會聽。萬一嫁了個像你這樣的男的,還不如出家去做姑子。你也別逮着我便念叨你養活我花了多少錢,我既沒求着你給我花錢,也沒求過你把我生下來,來這世上過這窮日子。”
她父親雖然自己沒什麼本事,人生的定位一塌糊塗,但是當了父親之後,他覺得父親這個身份是應該被尊重的,因此他一直覺得自己這個一家之主相當有權力,此刻忽然被漣澄動搖了權威,他氣急敗壞地喝到:“你以為自己是誰,敢這麼跟我說話?知不知道我是誰?”
漣澄對這種沒意義的羅圈話很不耐煩:“你了不起什麼?也不過就是我爹罷了。”
這種輕蔑的態度讓她爹受到了刺激,他怒吼:“不過是你爹?!真以為我不會揍你是吧?!去牆角站着去!”
然而作為一個經常不回家的人,他想忽然在家裏樹立起威信也是一種妄想。漣澄在外面揍人的時候,也沒少被人還手,皮肉上的疼,早晚會過去,揍她這種威脅,她不放在眼裏,她哪知道,成年男人是真的能把女人打死。因此她並不答話,心想,你又算老幾,讓我罰站我就去站?她轉身就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她醒來,發現她娘坐在她床沿,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只是眼睛腫腫的。漣澄看着自己的母親,這種情節不知道已經重複過多少次,連她都倦了,如果嫁人是這種結局,那這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母親給漣澄整理衣服,說她:“你昨天幹嘛那麼氣你爹啊?話說得太重了。”
你但凡眼光好一點,找個性格好一點的男人,我如今也不用非得和他吵架了,漣澄心裏是這麼想。可她終究是心疼她母親,說不出這種話傷她心,於是故作輕鬆地回:“把他氣死不更好嗎,你就自由了。”
“快別胡說了,你爹答應送你去學畫畫了。你可得爭點氣,要不然他以後得一直拿話戳我脊梁骨。”她母親沒說洛父同意的具體原因。
洛漣澄也沒問,她大概猜得出,還是得益於自己獨生女的身份,母親一定是把最難聽的話也擺開說了,她父親沒得選,為了有人給自己養老,不得不讓步。
實際上也讓她猜中了。
過了幾日,漣澄換了叔叔出錢給置辦的新衣服,梳了兩個小髮髻,儼然一個倔強的小書童,她父親帶着她,去拜訪他專門給她找的老師。
父女二人沒什麼共同話題,一路尷尬,但是洛父不忘了囑咐:“一會兒見了老王,你可千萬放尊重些,別拿你往日的狂妄態度待人。”
漣澄不以為然:“知道了。況且我往日態度也挺好的,他若有本事,我自然敬他。”
洛父冷笑:“他可有大本事了,說了你這種小屁孩也不見得懂。”
這老王確實大有本事,而且比洛父所能想像得還要厲害得多。他名詵,字晉卿,其先人是輔佐趙氏建立宋朝的開國功臣,他身為將門之後,出身高貴且文采極佳,畫技驚人,多才多藝,年紀輕輕就迎娶公主封了駙馬。他是當朝皇帝——趙佶的姑丈。
此等身份尊貴的人,本來和洛家永遠不可能有交集,漣澄的父親能結識王詵,也是造化。王詵生性桀驁,喜歡縱情聲色,即使被派出使遼國,也沒有忘了外出取樂,而洛父的愛好就是喝酒,倆人巧合成為了酒友。洛父雖然作為丈夫和父親非常失敗,但是作為兄弟朋友,卻是個能兩肋插刀的實在人。王詵本來只把他當個小酒友,他卻有什麼好的都先想着王詵,儘管王詵什麼都不缺,但是洛父的這種粗人那不加掩飾的情義,讓他很感動。
洛父本來也只是知道王詵畫畫得好,好在哪他雖然看不明白。但他也只認識這麼一個畫得好的人,就去讓王詵收自己女兒為徒,他完全沒想過這是不是僭越了。
碰巧王詵是個討厭世俗規矩的人,洛父在他這總是歪打正着,但王詵眼光很高,也不好為人師,他本來想拒絕,而漣澄的父親卻老實地告訴他,自己的姑娘太難管了,沒人敢收,他們這裏又實在找不到夠好的人來當她的老師,而且別人聽說是女孩,都覺得這不合禮法,不願意教,自己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求他。
王詵一聽這話,那好奇心一下就來了,別人不敢幹的事,那他王詵偏要這麼做,於是他就答應了。
王詵答應之後,第二天就後悔了,但是現在洛漣澄已經站在他眼前了,她的父親引二人介紹了一下,交代完了就撤了,留着師徒二人大眼瞪小眼。
漣澄直勾勾的打量着這老師,據說他有五十多歲了,但是白頭髮都沒多少,看着沒有那麼大歲數。而且是個俊老頭,估計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頜下的一撮鬍鬚修得十分精緻。“不知道揪一把是什麼手感呢”,她不由得這麼想了一下,轉念又想:“如果他也是個草包,我就想招,剪了他漂亮的鬍子”。
王詵的兒子早夭,因此對於小孩是避之不及,觸景生情難免傷心。所以此刻他才更後悔自己實在不該一時興起,答應了這麼一個苦差事。儘管如此,他仍閑適地坐着,悠哉地打量着漣澄,心想: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丫頭,也沒有三頭六臂。他見漣澄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便發問:“你想什麼呢?”
漣澄被他這麼忽然一問,心裏話脫口而出:“我沒想到你看着這麼年輕。”說完她馬上覺得這話不合適,忙改口:“這個,不對,學生看您……”
結果王詵噗嗤一聲笑了。能被選上駙馬的,當然生得都很好,加之他出身尊貴,對於他外貌的奉承他從小也聽慣了,但是一把年紀了,被人說年輕,誰能不受用呢,況且這孩子說得那麼直白和誠懇。
他手一揮:“坐吧,不用‘你’啊,‘您’啊的,既然你要做我的學生,往後說話的時候還多着,不必拘禮。”
漣澄便擇了個下首的椅子坐了,可這椅子是大人尺寸的,她坐着前後都挨不着,空落落的,很不自在,還不如坐板凳或者蹲着舒坦。王詵覺得這小大人兒的模樣也挺好玩,便來了興緻:“你爹都給你說清楚我是誰了吧?”
漣澄點點頭:“說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駙馬爺。”聽到這話王詵的心就沉了一下,漣澄繼續說:“你還是官家的姑丈,你還是一大堆的什麼官兒,官職太多了,我也沒記住。而且說你從不收徒。”
王詵點頭:“不錯。”他正想說你小丫頭有這個榮幸,趕緊偷着樂吧。
結果漣澄忽然發問:“那說明你沒當過老師吧?你會上課嗎?”
王詵愣住了,忽然被這小孩質疑起自己的教育水平,但是他確實沒當過老師,這也不假,但他馬上想出了回答:“我其實有過學生。”
不收徒,卻能有學生?這先生別是已經糊塗了吧。漣澄半信半疑,說:“那便好,我不是懷疑你沒本事。但是老師光自己有本事是不作數的,看一個老師成不成功,依我說,還得看他教出過什麼人。你都有哪些學生呢?”
王詵饒有興味地捻着自己的鬍鬚:“趙佶就是我的學生。”
趙佶,那又是誰?漣澄心裏犯嘀咕,但是姓趙,那估摸着是皇親國戚,她還是別跟着瞎叫比較好。
王詵看出來小姑娘一臉的困惑,補充說:“那是官家的大名。”
漣澄大驚,轉念又覺得不對,她問:“可你不是官家的姑丈嗎?”
王詵先召喚人給漣澄拿東西吃,才回答她:“何止是姑丈,我可是他的人生導師。”
這話不假,在趙佶還是端王的時候,就已經和王詵交好,王詵放浪形骸,聲色犬馬的生活方式,極大地影響了年輕的趙佶,而王詵書畫上的才能,及時行樂的豁達性格,卓越的社交品位,都讓趙佶歆羨不已。
此時的洛漣澄根本不明白啥是人生導師,但她篤定沒人敢打着皇帝的旗號撒謊,於是教學資格這一關,王詵算是過了。她思忖着,有皇帝作為自己的同門,那倒確實不至於辱沒了自己,但這老師有沒有真本事,還得親自驗證。
對於王詵本事的質疑,在洛漣澄看到王詵的《煙江疊嶂圖》那一刻,被她拋到九霄雲外。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父親實在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請這樣的高人來教自己,簡直是拿蜀錦來揩屁股。
王詵把拜伏在自己眼前的漣澄扶起來的時候,發現這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閃閃發光。這真是比聽了一萬句馬屁還受用。
但是等到真的開始教學的時候,老幼二人又開始大眼瞪小眼。
半晌,看着低頭沉思的老師,漣澄小心翼翼地開口:“老師,你果然不會上課吧?”
“胡說!我王晉卿什麼不會?!”
好歹身份尊貴,這面子該要還是得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