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撲朔迷離(三)

第十二章 撲朔迷離(三)

李官人定睛看那些肚兜,果然看見一個綠色的肚兜十分扎眼,他命李媽媽把那肚兜取來,到手一看真就是自己送青鸞的那一個。因為青鸞惱他去別的妓館,他為了討好青鸞,特意把他的官服裁下來一塊,給她做肚兜,是以這個布料他絕對不會認錯。

這七夕可給李官人忙壞了,他在各個妓館之間趕場,緊趕慢趕地到謫仙林,生怕誤了青鸞的舞,又惹她生氣,剛落座不久,就遇上了張員外這一出。他這人向來氣量狹小,他看着瑟縮在自己懷裏的青鸞,此刻恨極了那死胖子。

李媽媽向他請示:“全憑官人您裁決。”

李官人雖是蔡太師一黨,但是他善於巴結所有權貴,尤其是宦官們,童太師他絕對不能得罪,他沉聲道:“此人終歸是童太師的家僕之後,儘管素日為非作歹,為禍鄉里,卻也不能怠慢,還是差人好好的送他走吧。畢竟如斯醉漢,獨行夜路,稍不留神失足掉進水裏淹死的,也是常有的事。”青鸞一臉崇拜地望着她,笑道:“官人真是英明。”

李官人給自己的僕從們遞了一個眼神,其中兩個漢子馬上會意,上前把張員外架了出去。眾看客本來以為這次難纏的張員外終於有人能收拾了,結果又是不了了之,不禁掃興。

一旁躲着的漣澄看着貼在李官人懷裏笑靨如花的青鸞,覺得這個事不單純。

接下來張員外着實消停了很多時日,他再沒在謫仙林露面。

眾人再聞得關於他的消息,是一個月後。聽說在城外的一條臭水溝里,發現了他的屍身,已經泡爛,脹得驚人,因那臭水溝經常飄着很多死豬,所以一個月來竟沒人發現那些死豬里有一隻是張員外。此事被大家當做坊間的一個獵奇的笑談,講了沒幾日,過了興頭,就不再被提起,彷彿從來沒有張員外這個人存在過。

王詵是清貴之人,並不能參與政事,因此漣澄並不熟悉官場的險惡和無情,張員外的下場不禁讓她覺得膽戰心驚。

一天漣澄正在和嬋伊青鸞她們一起吃午飯,她看着談笑自若的青鸞,才發現這個看上去爽朗的美人沒有她自己表現得那麼簡單。那張員外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終究是因自己沒了一條人命,漣澄這麼想着,雖然食量如常,但是飯卻沒怎麼嚼出味道來。

看漣澄木木的,青鸞拿勺柄敲敲她的頭,問道:“鵑兒問你要不要添飯呢,發什麼呆?”

漣澄回過神,忙把飯碗遞過去,不好意思地說:“抱歉走神了,給我再添半碗就行,多謝。”

嬋伊當然知道漣澄這樣的緣故,其他姑娘們卻不可置信,紫鶯詫異地說:“可別鬧了,就沒從你嘴裏聽說過‘半碗’,再吃兩碗你也不夠啊。”青鸞笑着對黃鵑說:“別聽他的,給他添一整碗飯。”

青鸞把沉甸甸的飯碗又遞迴給漣澄,問道:“你近日是胃口不好?”

漣澄機械地接過飯,嘆道:“胃口永遠是有的。但是我當初想出肚兜小偷這一招,也只是想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安個罪名,這樣所有妓館都有了他的把柄,可以拒絕接待他,他也就沒法騷擾你們了。我沒想到一個大活人,說沒就能沒了。”

青鸞馬上明白了,嗤笑着接過話說:“哼,那怨誰呢,誰讓他自己沒有那個酒量,卻非得在外面託大,如今掉進了陰溝里,只能怪他自己不惜命。”

她給漣澄夾了一塊鱖魚,繼續說道:“那張員外從死胖子變成了死豬,是他自作自受。小洛你還是太單純了,善良是珍貴的品質,別用在不值的人身上。他那種人,可沒有你想得那麼要臉,一時姑息,後患無窮,既然決定收拾他,就必須下狠手。況且,在當官兒的眼裏,他最多是塊死豬肉,我們當小姐的卻又能好多少?在他們看來,我們和你碗裏的魚也什麼區別,不過賣相好些。”

青鸞把這些沉重的話說得分外輕鬆,漣澄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碗裏的魚,更不是滋味,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青鸞說得確實有道理。她剛想動筷,坐在她身旁的嬋伊馬上把漣澄碗裏的魚夾到了自己的碗裏,嬋伊嗔怪着青鸞:“姐姐你是不是又忘了他不會吃魚?一會兒卡了嗓子,你們又得給他找醋!”

青鸞嬉皮笑臉地打着哈哈,紫鶯也怪她:“誰知道呢,一會兒精明一會兒糊塗的。飯桌上嘮死人幹嘛,晦氣!”

坐在飯盆邊上的黃鵑也說:“可說呢,那姓張的活着的時候已經夠噁心了,死了還來倒胃口,再別提起他。為這個,得罰起頭的小洛多吃一碗飯!”說著她又盛了一大碗飯,擺在漣澄面前。

漣澄看着一桌的絕色和美味,發覺自己實在是個運氣很好的人。她心想:也對,終究是那畜生自作孽,我又招惹不到那些當官的,我擱這瞎后怕什麼呢。

想開了之後,她起身把那大飯碗推到飯桌當中說:“這碗飯我不吃,姐姐你們分了吧。”黃鵑剛想說這孩子是叛逆期到了嗎,卻看漣澄走了過來,一把抄起飯盆,坐回座上,嘿嘿一笑:“黃鵑姐姐可太小看我洛某人了!諸位姐姐要添飯的趕緊,晚了就被我包圓啦!”

所有姑娘都笑了起來,悅耳的笑聲傳到街上,行人都納罕這些妓女憑什麼這麼開心。

從這之後,洛漣澄和顧嬋伊似乎恢復了以前的默契,倆人一如往常的相處,嬋伊也對當日在自己房裏對漣澄說的話不再提起。

這天漣澄心裏悶悶的,就來找嬋伊,她倆一起幫后廚晾茄瓠。察覺到漣澄的低沉,嬋伊關切地問道:“洛郎你今日怎麼了?是哪不爽快?”漣澄一愣:“這麼明顯嗎?”嬋伊點點頭。

漣澄擺弄着茄瓠,嘆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看我老師最近食慾都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苦夏。我看你最近也不怎麼吃飯啊,是什麼緣故?”

嬋伊雖然並不怎麼表現出來難過,但其實沒有一時不想着自己遲早要賣身這件事,以往她過生辰是一件令她期待的事,如今及笄的日子漸近,就彷彿是懸起的一把鍘刀,而她就被固定在刀下,動彈不得。往日她都是一直閉着眼睛活着,從來沒意識到頭上懸着一把刀,現在既然已經睜開了眼睛,就做不到再無視所有的擔憂和恐懼。

但是被漣澄問起,她只是搖頭笑道:“多半也是苦夏的緣故,沒什麼食慾。”終究是她自己命不好,這也不是漣澄的錯,何苦讓他跟着自己擔心。

漣澄看她面上雖笑着,卻在搖頭,本能地覺得嬋伊沒有說實話,她思考了一瞬,馬上猜到了嬋伊的心結。但是她也不知道能怎麼辦,安慰的話本來到了口邊,但是想來這種輕巧的話在此刻毫無意義,終究咽了下去,只剩一聲輕輕的嘆息。

盛夏的午後,倆人各有所思地坐在樹蔭里勞作着,院子裏只能聽見蟬鳴。

一陣清爽的風吹過,漣澄忽然站了起來,她盯着嬋伊好一會兒,開口囑咐道:“嬋伊,遇事千萬要想開,再難的事,也比死了好受,一輩子長着呢,總不見得全是苦。我希望你長長久久地活着,你現在跟我保證,不論以後遇到什麼困境,都不能自暴自棄。”

嬋伊不知道為什麼漣澄忽然說了這樣一番話,聽起來倒像是告別。她心想,到底是自己出身低微,漣澄這樣的才華和性格,以後一定能辦大事,他此時和自己趁早割席,免了日後落人口舌,實是明智之舉。她雖然難過,但是也叮囑漣澄:“好。洛郎,但是你也要跟我承諾,不管環境多複雜,俗世多險惡,你都始終是你,不忘初心。”

漣澄點點頭,和嬋伊道別,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自那之後,洛漣澄就再也沒在謫仙林露過面,一開始大家還當她是受了暑氣,後來她們問李媽媽,李媽媽只說兩人之間的生意合作已經結束了,洛漣澄有自己的事業要忙。青鸞她們怕嬋伊難過,小心地不敢提起漣澄。

嬋伊及笄的前一天,姐姐們來她的房間教她梳頭。嬋伊看着床榻上鋪開的衣裳,極盡奢華,那是她自己一針一線做的舞衣。她心想,不知那些外面尋常人家的好姑娘們,給自己綉嫁衣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自己怕是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儘管沒情緒,但是她還是決定試一試自己的針線,上身效果如何。

她屋裏本來圍了一堆姑娘們,七嘴八舌地安慰和囑咐着她,讓她不要怕,但是青鸞她們卻不在。嬋伊正納悶,愛湊熱鬧的青鸞怎麼這時候缺席,青鸞卻和黃鵑她們一起湧進屋裏來,青鸞忙拉着衣服都沒穿好的嬋伊就往外跑,嬋伊慌亂地問:“姐姐你這要拉我去哪?我,我就這麼跑了的話,下場可不堪設想。”

青鸞頭也不回地說:“現下可能也用不着我帶着你跑了,且快跟我來。”嬋伊聽出她語氣中帶着興奮和緊張。

說著她們停在了李媽媽的賬房前,紫鶯正站在門外,看見她們來了,馬上讓她們噤聲,努嘴指示意她們往屋裏看。

李媽媽似乎在跟誰激烈地爭吵,嬋伊不用看就聽得出,和媽媽吵架的對象是洛漣澄。門並沒合上,她能看見漣澄,依舊目光灼灼,人卻似乎清瘦憔悴了許多,她正在李媽媽的桌上按着一沓銀票,嬋伊看不出具體數額,但是可以推測出不是小數目。

李媽媽恨恨地說:“我跟你說了幾遍你這點破錢根本不夠?你把我這當什麼了,憑你這種半大的孩子也想來覬覦我謫仙林的姑娘?!我之前賞你臉讓你在這做生意,如今看來真是引狼入室,你竟然來挖老娘的牆角!”

漣澄倒似乎不是很意外的樣子,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我又不是開妓館的,怎麼談得上是挖牆腳?您也別拿話激我,憑您怎麼說我,當初您同意我來這做生意,也是為了我之前替您解了圍。我做事時縱然不計得失,但是也別說得像我對您反而有什麼虧欠一樣,您今日能夠老大不情願地和我在這為嬋伊吵架,也得益於她之前沒有被張員外給糟蹋了。”

李媽媽仍然是十分生氣,她本是伶牙俐齒的人,但是遇到了這種聰明的讀書人,卻在嘴皮子上落了下風,而漣澄說得又確是事實,她只好胡攪蠻纏地說:“做生意也是有來有往的,往事就此翻篇了不談,可也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我今日打定主意不做你的生意,你還想強迫我把她給你不成?”

聽聞此言,漣澄捲起銀票攢在手裏,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笑道:“那是不能。所以我這不是帶錢來了么?”李媽媽氣得拍桌子,喝道:“你這孩子是腦子有病還是怎麼著,我說了幾次你那些錢不夠?!怎麼車軲轆話來回說?!有完沒完?你再廢話別怪我不念情面,命人把你叉出去!”

漣澄忙截住了她的話:“可別急,您的意思是,錢夠了就成,是嗎?您給個數?”

李媽媽冷笑道:“哼,給個數?你知道我為什麼明天要拍賣這丫頭的初夜么,你對那些客人的富貴程度根本沒有概念。我再怎麼想個數,那些人只會出的更高,我瘋了把我悉心栽培了這麼多年的姑娘便宜給你個窮畫畫的?!”

聽了她這番話,漣澄知道通過常規手段給嬋伊贖身是行不通了,她一轉念,馬上說道:“我知道您為什麼沒公開宣傳要賣嬋伊初夜的事,您做事周全,沒了張員外,還有的是其他的地頭蛇,難保沒有什麼王員外劉員外的來強要人。”李媽媽沒作聲,只沒好氣地瞪着漣澄,漣澄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如果我現在就把這消息傳出去呢?這把我保證不會出手再耽誤他們來搶人。”

李媽媽拍案而起,指着漣澄叫道:“你竟敢威脅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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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與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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