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篇 老6哥
過年了,但總感覺顯得很冷清,或許是自己很冷清吧,也或者原本就是很冷清的。過了年,便又是新的一年,又是一個新的開始,那麼以前的呢?是否讓它們也同過年般隨着消失了呢?
我的以前大多是在故鄉度過的,基本上是圍繞着我的家還有村子度過的。現在想來有一些人時常讓我想起,一些無法忘卻的人兒……
我的家沒有院子,沒有圍牆和大門,每天清晨醒來,推開堂屋門,總要現出一個人影來:兩手插在兩個衣袖裏,抬到胸前,身上套一件漸淡的深藍色中山裝,畢恭畢敬地立在公路的那邊——聽說他就是陳老六。
陳老六大約就是姓陳,但我從沒有親見他的真名。因為人們在談論他的時候,確乎並沒有提及他姓什麼,名什麼,只談論一些令人快意的事情。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生平見到的茅草房便是他的。那年是95年,我上四年級,外婆不幸得了肺癌(她自己並不知道),在昆明調養。聽一個草醫說要找一種蟲——臭果子蟲,放到鍋里焙乾,再研成粉末,做成密丸,服下便可延長壽命。於是每天天黑后,我也不和玩伴去甘蔗田裏“唰”蝗蟲了,領着兄弟跟着母親各家各戶的串——找蟲。到了後來,全村的臭果子蟲幾乎都快尋完了,我們都在發愁。忽然,母親想到陳老六家。原來他家的屋頂是茅草的,牆是土沖的,只有兩個很小的窗子,並且平日很少打開的,所以屋裏會很潮濕——這種陰而暗的環境正是臭果子蟲的“安樂窩”。我尾在母親的腳后跨入一條斜而高的桉樹門檻——“噔”才落入堂屋裏。或許是夜太黑了,屋裏昏黃的光中夾雜着一些漆黑的東西——中間的是一個方桌,前面是一條高而黑的供桌,上面牆上的三張紅紙顯得異常暗紅,猶如三個高掛的黑影,屋子裏散落的便是幾條老式的木椅。陳老六就坐在房門旁一歪了的草墪上吸着水煙筒。屋裏充滿着青色的煙。
“老嬸,今天咱個來了呢?”陳老六的內人忽然從左邊一個水氣騰騰的房裏跨了出來,一面在花格子的圍腰上拭去黑色的手,一面嘻笑着跟母親搭訕。
“誒!抓臭果子蟲呢。等着要呢,全村都快找遍了,也沒有幾個——來你這裏看看——”母親馬上也笑着回答。
“老人可好點了?”
“哎——還不是那個樣子,不過倒是很久沒有聽過她喊疼了呢”
“嗯,說不定還真有效呢!老嬸我在做飯,你自己到屋子裏去找吧。”
始終,外婆還是去了,臭果子蟲的故事也嘎然而止了。只是那種昏黃的光線,那陣青煙,還有那個三個高掛的黑影至今回想起來依舊后怕。
日子也就這麼地過,我竟也長了鬍子,人也在城裏上高中了。仟僖之年悄悄就走了,村子還是這麼大,倒是山上的羊多了起來。當時家裏為了籌集我上大學的費用,買了20隻小奶羊,全村都不以為然——試想有養小羊兒的人的么?一年後,小羊都長大,有的竟可以出奶了,恰逢羊價飆升,村裡一下冒出了十二群羊。此後,我也就成放羊娃了。
城裏的日子並不好過,燈紅酒綠下,容易迷失方向。唯有來到這山頭上,望着那白花花的小羊,還有那個毛茸茸的灰色的“大笨蛋”一齊圍在田邊,盡在算計着田裏綠油油的玉米時,才能釋重。
陽光昏昏沉睡了,我趕着羊歸來了。家裏一片漆黑。羊自己進了羊圈,我關了門,開了燈,便生火做飯了。
我正在削洋芋,忽然遠方朦朧中進來一個人來,
“紅強~放假啦!”
“啊,今天星期六呵”我連忙把灶前的水煙筒遞給他說,“香在窗台上,火柴也在上面”。
他便是老雲,名叫保新明,但臉上有個疤,人們都叫他“疤臉老雲”。老雲是個回族,卻偏愛吸煙,尤其是水煙,他的小兒子又是“師父”,他的吸煙實在不雅,而水煙筒太大,藏起來不方便,吸起來也沒處藏身,便自己帶上煙袋來我家借我爸的煙筒同吸了。他幾乎每天都來,可以說是我家的常客了。
“你爸爸呢,紅強?”
“嗯可能是去白墳坡種地去了”
“哦,天黑了還不回來——唉!紅強啊,你爸爸們苦得啊”
“嗯……”
老雲也不多說話了,低着頭只是吸煙。
院子暗淡了,西邊山頭上現出一個暗紅的月牙來。“當”,忽然走出一個人來——原來是母親,後面就是父親,接着又走出一個人來把鋤頭靠在牆上——那便是我的兄弟。
“啊,媽!正好飯熟了——口福真好!”我不覺的說話了。
“當然了,你媽當然有吃福哩”母親忽然提高了聲音說。
“苦得啊!月亮不出來不回家呵”老雲忽然展開臉迎着也說話了。
“哦,哥哥啊,來這麼早呵——再來吃點——香油炒的”母親一邊洗着碗筷,一面扭頭向老雲說。
“你們吃啦,這個時候還沒吃呢”老雲笑笑婉絕了。
弟弟抬着蒸子進來,晚餐終於開始了。
老雲吸了口煙,水煙筒的煙嘴裏忽然冒出一朵水花來,接着勾着頭向飯桌邊問:“阿些守山的有沒有去白墳坡?你們回來有沒有得見?”
“沒有啊?咱個啦?”母親喝了瓢水后說。
“哦——葛是富康真的燒山了?”父親饒有興趣地盤問着老雲。
“認不得——我是來你家的時候在公路邊上看到‘花旦’慌慌張張呢,一問才知道是‘楊老四轉彎’着火了,他忙着去廣播裏找人去打火呢!”老雲忽然停下吸煙,高興得搖着手說。
“哦怪不得今天富康會到白墳坡來放羊,‘深花尖’也么着牛來白墳坡呢——我還害怕富康放羊到田裏,守到天黑才回來的呢!”母親嚼着飯大口的說話。
“哦,這就怪了,不是富康——李天喜今天放牛是去‘牛角山’,着火的是‘楊老四轉彎’,那會是誰呢?”老雲停頓了一下,分析着。
“今天你不是就在‘楊老四轉彎’放羊么?咱還會不知道?”父親有點不屑的說。
“是啊,但後來我嫌‘楊老四轉彎’茅草刺太多,草又深,怕小羊走丟了,就又翻到‘牛角山’去了。碰到李天喜,款了一天的閑,哈哈哈!”老雲笑着站了起來,把煙點上,又把水煙筒遞給父親,而此時父親剛吃完飯,靠着堂屋門乘涼。
“聽了說俊華的婆娘瘋了,葛是真的?”父親一手接着煙筒,似乎想起了什麼。
“哎!話說得好啊:紅沙溝的瘋子,溝外的結子。咱會有這麼多的瘋子呢?我阿個白閑(老雲的大兒子)還在瘋人院裏頭,這回又輪到李天喜了!其實呢,今天聽李天喜說,他兒子俊華這個媳婦還不是給氣打出來的。俊華這個人‘蹦隆柴塊’(指脾氣暴躁)呢,又大手大腳呢,媳婦要存點錢也存不了。時間久了可能是一時想不開,就瘋了……”老雲忽然不說了,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哦,我說怪了。阿天,我去趕集在公路邊等車,看見她跟我磕頭,後來居然跟車了磕起頭來,我就說這個女人怪了?怪不得是瘋了——這回俊華可是有受的了啊!”母親覺察到了什麼,感嘆着說。
不覺公路上漸漸沒了車聲——夜深了,老雲該走了。父親去了廚房,‘撬’了碗冷飯,都睡了。
第二天,太陽從東邊山頭上那幾棵樹間出來立刻放出刺眼的光來——今天要下雨了。公路上,人們都扛着鋤頭,拎着玉米種趕去種地了。我把飯菜放到銻鍋里,母親挑着水,我們一家也趕着去白墳坡了。
中午十分,太陽正曬得毒辣,父親從一個石頭上跳下來,喊我們到“窩棚”里——該煮飯了。母親坐在一旁喝着水,父親正提着銻鍋,馬上將搭在兩個石頭上,下面塞入枯枝,燃着了。只要五分鐘,鍋里便熱氣騰騰,伴隨的就是一股濃烈的香味了——在山上吃飯什麼都是最香的。
父親有個習慣,就是午飯後要有個小睡,用他的話說就是要想早點把活幹完那就讓他睡覺。而母親卻是一個忙碌的人,總是閑不住,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閑着就心慌。就這樣,父親把頭大睡,母親硬要到田裏“打塘”種玉米,我拗不過,就跟去了。在我的家鄉本沒有春夏秋冬之分的,所以下雨雖常有預兆,但來時可決不會猶豫。一個閃電劃過后,便是震耳的大音,大音還未落定,“嘩嘩”的雨水就傾瀉而下了。
一陣慌亂過後,當然全身都濕透了。他們到家都忙着換衣服,母親還忙着接雨水洗衣服,而我隨手拿了袋洗衣粉,徑向龍潭門走了。這裏是一個僻靜的山腳,兩股泉水就從這裏冒出,從水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我愛這雨,尤其是在水天中“仰卧”,學校的不快,生活的煩,或許在這雨點間,也或許在任雨水淌下,剎那間就能找到解決之道了吧!
我獨自享受了這“水天一色”的世界,穿上短褲該歸家了……
“嗚~”這分明是警車的尖叫聲,我頓覺寒冷,快步跨進門檻,同時又尋聲望去——竟就是從上寨出來的。
將到傍晚,西邊的山坳間竟也射來一線光輝,但夜幕已經來臨。因為下雨,所以一家人都在家裏,晚飯也比平日吃的早。此時,夜已拉開,只等着人們的沉醉了。
不覺的,門外現出一個瘦高的人來——原來是該老雲來了呵。但今天他不是略馱着腰進來,而明顯出七分的高興,穿的也不是那件補過丁的藍色中山裝,卻是一花格子襯衫接一條褐色西褲,踩一雙黑色皮鞋搖着進來了。
“哎呀呀~~~真呢是‘越窮越見鬼’啊!”老雲還沒有到,話卻早到了門檻。父親趕忙拿出了煙筒,正要遞給他,卻說:
“咱個啦?今天葛可(有沒有去——雲南方言,作者注)‘楊老四轉彎’放羊了?燒呢咋樣?”
“可啦(去了)。要是閉得(沒有)人打火么連牛角山都燒了呢!這回可有放羊的地方了,呵呵——”老雲接過煙筒急忙說,“怪之不得昨天是老六哥放呢火!這回他可背時了噢!”
“咱個可能,憑老六那個膽子咱個可能?”母親有點吃驚。
“聽人家說是他去‘燒蜂子’不小心把山點着了!你說他啊——圖阿點蜂蜜——剛剛公安才從他家走呢——”
“罰多少錢?”父親趕忙打斷了老雲的話。
“罰喃錢!人家到家裏一看,氣都氣死了——土基牆上頂碟石棉瓦——有喃錢!最後左說右說只要了800塊——這個人那真是‘越窮越見鬼’呵!”老雲大約是在不滿,但馬上就又用很低的聲音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早就活燒了!再整么連放羊的地方都沒有了。現在剛下的那些羊兒,再沒有青草吃么‘僵’了——老六哥這回可是做了回好事啦”
“我只說早晚是要有人來燒的——‘煉野火’燒了這麼多年了,沒有什麼不對的啊,飛機撒兩顆仔下來就不準燒了,那這些牛羊吃喃?!農民跟着他們去吃‘和屁’嘎!再說,這些我兒子呢這種石頭山栽哪‘臭棵棵’,你瞧路邊長大的那些,下面連棵草都長不出來——這種么咱個‘保持水土’呵!”父親坐不住了,暴跳如雷,忽然被母親打斷了:
“老啊~!小心啊張嘴——說話小聲點,你只是吃這種直性子的虧了!”
父親後來也不再說話了。這一晚和往常一樣過了,而另外一個人又會怎樣度過的呢?我不得而知。
此後的日子自是“吵”得沸沸揚揚,從老龍樹樹下的老頭到田間的閑話,無一不再說陳老六,有讚揚的,有快意的,也有可惜的。讚揚的是他竟然敢燒,快意的是竟是燒蜂子點着——好笑,而畢竟被罰錢是可惜的,只要了800那就更可惜了呵!到傳到對面山後的漢排村時,“燒蜂子”也少了,“罰錢”也免了,只剩下“燒”。有的人過意不去乾脆說被抓了,但始終經不住盤問,便又說人家嫌太窮幾天後又被放回來了。
陳老六本是不能和富康這類相比的,而一旦“燒”了,那麼即使富康先前或以後再“燒”,也不再為人們所記住了。就是二年後,也就是公元零三年的夏天,也還被人們提起。
那天我們正在蓋灶房(我馬上就要到外省去讀書,見到家裏九七年蓋的新房子,現在還沒有灶房,很過意不去,和父親商量后決定自己蓋灶房),天飛着毛毛雨(其實也只有下雨父親才會有空閑來蓋的,天一晴就得去干石活了),忽然發覺沙子不了,不幸的是家裏的車幾個星期前剛被盜,便停了下來商量拉沙的問題了。
“找東強!10塊錢一車肯定拉,我去叫他”兄弟突然想到了辦法。東強就是陳老六的大兒子,他還有一個小兒子,他們年紀雖然比我兄弟大,卻都聽我兄弟的,因為只有他才會輸密碼解開加密的“星空頻道”和“V”頻道。
中午十分,東強的拖拉機載着沙子回來了,外面依然飛着毛毛雨。東強喜歡吃水煙,下了沙子,父親把他叫到堂屋裏“抱”煙筒了。
“東強爬的快啊!房子蓋了,什麼時候討媳婦呵?”父親歪著嘴吸了口煙笑望着東強說話了。
“那點呢!老砂磚牆,咱會有你的房子好?媳婦?錢了比得(沒有)么咱個討?”東強嘻笑着說。
“好?!你瞧瞧我這麼大的一個家連塊瓷磚都比得,外頭灶房都還在蓋着呢!再整么房子都老了,還沒有裝修呢!”父親搖着頭笑着說。
“你攻書呢嘛!要是挨阿些錢拿來裝修么什麼都有了呵!”東強低着頭好像有點慚愧。
“我只說你比你爹強多了——你爹樣呢不會整,書不攻,還頂着茅草房,放着幾大擺田長草!弄得你們哥兩個小小的就得去打工——”父親說話很大聲,這可能是他的習慣了吧。
“唉!阿個‘暈公雞’呀,上個星期他去打藥水,拿成了‘除草凈’——喏,瞧瞧,現在阿些甘蔗還沒有轉過來呢!”東強搖着頭甩着手比劃着。
“噢……我說怪了咱個你家的甘蔗好好的咱個突然就‘黃吊吊’尼呢,怪之不得——”母親似乎恍悟了,可惜的在嘆氣。
“就是呵,真呢是‘越幫越忙’,乾脆我什麼都不要他做了。他呢,前年不知那根筋錯了燒蜂子‘燒’到山上去了!”
“對了,到底葛是他燒的呢?”
“咱個認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哪!阿天是玉林領一黨小娃去‘楊老四轉彎’放羊找着的蜂窩,叫他去拿,旁邊九秋田那裏呢張德又在那裏‘倒’荒地燒玉麥(玉米)桿,天知道到底是誰放的火!人家警察一問,他連話都不會說,只是愣着,我在旁邊急死了!
“本來想拖拖就了了——‘外頭下大雨,裏頭下小雨’——濫命一條——要錢比得,要命一條,一聽說要抓去坐牢,他馬上就來逼錢了——哎~我一年的苦工錢就這樣‘打水漂漂’了!
“不過現在日子倒也過得去,只是他一有找着錢就亂花——整天到街上去買什麼‘山歌’磁帶(蝶片),又不會買人家說多少就是多少……”
……
陳老六就是這樣不為人顯知,卻又不可少,否則村子就會從此平淡許多。有一次到山裏幹活,我和母親談到又談到了他:
“媽,陳老六是什麼時候蓋的房子啊?”
“去年,東強可有本事了,自己開着車去對面的上頭上撬石頭來做地基,砂磚,沙子,水泥,連牆都是自己抿的呢!你瞧瞧你爸爸連個豬圈門都裝不好——一百多公斤的大胖豬都夾得出來?!”
“陳老六咱個看着‘憨楚楚’的?”
“憨?才不憨呢——是懶!聽阿些老人說我還沒有來的時候,他還討得一個漂亮的媳婦呢,但後來跑了,現在這個連錢都不會使——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呢!”
陳老六就是這樣,或顯荒唐,或顯乏味,而畢竟是個活人。我不太了解他的過去,如同我不敢妄定他的將來一樣。
不想嘆息什麼,只想記住他——只想告訴自己這世間存有這麼一人,儘管明天就是新年的伊始……
2004.1.21於彌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