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雁祠
“小主~小主~您慢點兒哎~我的小祖宗喲~”一道尖細的聲音從一位少年的身後傳來,雖然這聲音如同夷琴的高音一樣讓人不舒服,但是語氣里卻透露出無限的溺愛。
少年頭也不回的往前跑,軟糯的春風幫他將話吹到了身後:“七叔!別把我當小孩了!摔不着!”
被少年稱為“七叔”的中年人笑盈盈的滿口答應着“是了是了”,腳步卻不見減緩,一直追到一躍身能扶住少年的位置,才慢慢減速,毫釐不差的保持這個距離跟着少年奔跑。
春風徐徐,楊柳依依,少年最終在棟老屋前停下了腳步,七叔看到這老屋,默默的收起了笑臉,表情也變得認真且嚴肅。
老屋靜靜的卧在一片空地上,門前兩隻威嚴的石獅蔑視四方,正門的兩根門柱傲然而立,彷彿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若是有懂行的人在此,定能認出這兩根價值連城的擊雲木。
老屋雖老,但看上去顯然是有人打理,斑駁的外牆上流淌的只有歲月,不見灰塵。
少年靜看了一會兒老屋,深呼了一口氣,邁步向前走去,沒等落腳,一旁的七叔突然拉住了少年的手,擔憂的緊縮着眉頭。
“小主,早知道你今兒要來這,我定不會讓你來的……”七叔神色複雜。
“七叔,您就別勸我了,我意已決,阿娘的遺願我定會完成,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少年一臉認真的望着七叔。
“可是……”七叔的臉上寫滿掙扎,許久,慢慢放開了抓住少年的手,又條件反射般伸手虛抓,彷彿此刻放手,就再也握不住了一樣。他惆悵的嘆了口氣,嘆出了十五年的溺愛包容。
“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可這一天真的來了卻又有些不適……”
隨即,七叔氣場突變,一改往日和善,雙目不怒自威,猛然雙膝跪地,拱手威嚴到:“既要入譜,當擔譜重!望往後不辱譜名,不墮族威!刀七肝腦塗地,誓護主人安危。”隨即俯身叩首。
少年上前正欲扶起,未等開口,一道身影從外牆後走出,手持掃帚,肩披抹布,白髮黑衫,長髯飄胸,看到跪倒在地的刀七,笑吟吟的說到:“刀七啊刀七,我幫小余掃了三年祠,你睜眼看看你磕的那塊地是不是灰多一點,我特意為你留的,不謝。”
少年回過頭看見這人,露出了微笑,然後尊敬的拱手作揖:“康師傅,您就別捉弄七叔了。”
來者是少年的授業恩師,少年十一歲時,康師傅不知如何尋到他家,見到少年就抱着少年痛哭,隨後又自顧自說要教少年學問。老實說少年也不知道康師傅有沒有學問,但也不見七叔阻攔,想必也是有點學問的叭。少年本想拜其為師,康師傅卻說什麼也不肯,一會兒嫌棄說拜師禮太少,一會兒推脫說學問不夠。少年只好退一步,說不拜師也行,但要叫師傅,行師禮,康師傅卻也不肯,最後好說歹說,同意在師傅前加個姓,稱其為康師傅。直到有一次阿娘祭日,康師傅喝的伶仃大醉,迷迷糊糊的摟着少年,說什麼要給少年找那白眼算盤當師傅,又說白眼算盤心眼小,有師傅的不教之類的,總之怎麼聽怎麼不靠譜。
再說刀七見了康師傅,迅速起身,像看見什麼噁心東西一般表情扭曲,破口大罵:“康念儒!就是你個無恥老賊!要不是你潛移默化,小主未必決心入譜!小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必點你天燈!”
康師傅,也就是康念儒渾然不懼,甚至譏笑回擊:“老閹人,
凈身怕不是凈到腦子了,小余如何選擇何須你我多嘴,張口就罵,怎的如此辱斯文。”
少年:斯文? ̄▽ ̄??
刀七:(〝▼皿▼)
“好啦好啦,康師傅是讀書人,七叔您就別和他鬥嘴啦,晚上尋個時間給他老人家一悶棍全當撒氣就好。”少年見怪不怪的煽風點火起來,這兩個人老大不小了還老是一副小孩子脾氣,從康師傅剛來時就是如此,七叔總說要弄死康師傅,這麼多年卻也沒見康師傅少塊肉。
康念儒聞言只是微笑,他知道老閹人不會拿他怎麼樣,只要他一天還在為小余授業解惑,老閹人就不會動他一根頭髮,甚至不會讓其他人動自己一根頭髮。
想到這裏,康念儒也沒了挖苦刀七的心思,對着少年和藹的說到:“小余,祠堂的外面我已經打掃乾淨了,裏面,你得自己掃。就像這天下,你太爺爺掃了一遍,劉氏幫忙又掃了一遍,但是那北陽城,還得你自己去掃。”說罷把掃帚和抹布丟向少年。
少年接過,應着康念儒的話:“康師傅,我說了很多遍了,我入譜只是為了去北陽接我爹,那是阿娘的遺願,你說的事情我真的沒有興趣。”隨即不在言語,邁步走向祠堂,緩慢而又堅定。
春風依舊吹,吹擺了刀七的袖子,吹飄了康念儒的長髯,又跟上了少年,吹動了少年肩上的抹布,推着少年走到了祠堂檐下。
一塊大匾為少年遮住了耀眼的陽光,少年站在大匾投下的陰影中抬頭望去,四個鎏金大字,認不出什麼字體,只覺茅鋒如刺,筆筆生風!
雁孫宗祠
康念儒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目露柔情:“傻孩子,你沒有興趣,可這天下,本該就是你的啊。”
“可我只希望小主無憂無慮後半生。”刀七撇撇嘴。
“燕雀。”
“就你能。”
少年在大匾下站定,放下潔具,從容的整理好衣擺,下跪稽首,震聲高呼。
“不肖子孫孫邊余,拜見列祖列宗,望祖宗准許,入譜歸宗。”
話音剛落,錚錚有聲,一時間原先悠悠不止的春風也戛然而止,突然的寧靜讓少年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之聲,怦——怦——,兩聲心跳之後,霎時春風大作,吹開了好似年久失修的宗祠大門。
“吱——”,榫卯結構的木門發出了久違的摩擦聲,聲音很大,但不刺耳,似乎在調笑一位姍姍來遲的晚輩。
孫邊余見狀眼角濕潤,再稽首:“謝列祖列宗。”
隨着正門打開,少年瞧見了祠堂裏頭的景象,放眼望去,正廳設四龕,擺放着上一輩的太祖,曾祖,祖,父的神主,龕前各設一矮長桌,桌上各擺一頂香台,台內空空如也。左右承柱嵌刻一對楹聯,書“忠儒勇將出甌地,孝子賢孫歸雁鄉”。鎏金的字跡矇著灰塵,頗有些池中金鱗的味道。
龕上也高懸一塊匾額,書着“雁山堂”三字,這是雁地孫家的堂號,雁地經營四百年,以望立堂。
目光下移,一方矮桌靜置於正廳中央,造型古樸又莊重,其上,一塊黑布緊緊包裹着一個有稜有角的東西,靜靜的躺在矮桌之上,孫邊余只是看了一眼,竟有些頭暈眼脹。
孫邊余趕緊收回目光,晃了晃腦袋,不再東張西望。走到龕前,也不管地上所積厚厚的灰,正經嚴肅的又行了一遍稽首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隨後轉身拿起掃帚和抹布開始打掃祠堂。
屋外,刀七見孫邊余開始打掃,默然轉身離去,沒過多久不知從哪搬來一水缸,只見他氣息平穩,水缸里的水滿滿當當,一滴未灑。
康念儒也靜靜的站着,望着祠堂里的少年,對着刀七說到: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往後的路小余還得自己走,別寵壞了他。”
刀七聞言立馬反駁:“你也好意思,三年前算到小主要入譜,屁顛屁顛的掃了三年外牆外院,轉過頭來說我寵。”臉上寫滿了鄙夷。“護不了小主一世,不妨礙用我的一世去護,你管得着嗎,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酸儒?”
“我無縛雞之力……你……”康念儒憤然甩袖,嘣出一句“粗鄙武夫!”隨後不再言語。
暖陽爬空,斜影漸短,不覺間兩個時辰已過,刀七也換了數次清水。
孫邊余抬手拂去了滿額密集的汗珠,望着整潔明亮的祠堂深深的呼出一口氣,隨後望向堂中矮桌,方才為了打掃矮桌底,不得已要移開這張矮桌,然而當他靠近矮桌之上的布包裹時,雖然依舊頭暈眼花,但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血脈層面上的吸引,身體中的血液驟然翻湧,好似歡呼。
血脈的反應使得孫邊余清楚的意識到,雖不知這東西為何會不加保護的擺放於此,但這必然就是他此行的目的——《雁山孫氏譜》。
孫邊余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矮桌上的黑色布裹,它就靜靜的躺在那裏,寂寥、深邃,卻又讓人心生安寧。就好像雁山深不見底的龍湫谷,沒有人能窺探全貌,卻又是每個雁人的心灣。
少頃,孫邊余收回了目光,他轉身走向祠外,對着刀七說:“七叔,麻煩再給我去缸水來,順便帶身衣服。”
刀七望了望孫邊余,明白小主意已決,也不再猶豫,轉身快步離去。待刀七走後,康念儒望着孫邊余認真地說到:“小余,入譜一事按理由宗長持筆,你年齡尚小,恐怕震魂極烈,若受不住,切莫強求,晚幾年再來入譜也是一樣的。”
孫邊余聞言面帶微笑:“謝康師傅提醒,不必擔心,震魂無非疼痛,小余我向來不怕痛的……”隨後臉上的笑容褪去,-面露追思:“阿娘讓我去接我爹,我得先去帝陵行及冠禮,而今以十有六,再過幾年及冠像什麼樣子。”
康念儒彷彿被定住了身子,嘴唇微動,卻又沒說出什麼,良久,才開口喃喃道:“你娘,會很高興的。”
不一會兒,刀七返回,一手四平八穩的舉着水缸,另一隻手拖着一身整齊的衣物,隨後將水缸緩緩地放到孫邊余身邊。
孫邊余道了聲謝,自顧自的開始沃面,凈手,隨後又接過刀七手上的衣物,慢步走進祠堂偏廳,對着裏面的銅鏡更換好了衣物,緊接着又走出偏廳,來到刀七跟前,讓其幫忙撫平背後夠不着的褶皺。
整理完一切,孫邊余面朝康念儒站定:“康師傅,可有不妥。”
只見孫邊余黑髮垂直,劍眉英挺,眼眸深邃,身子挺拔,明明材質普通的衣物在其身上卻透出一絲英武。十六歲的年紀,身高以不輸康念儒。
“並無不妥。”康念儒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在孫邊余的眉宇間彷彿看見了一個久別的身影。
孫邊余拱手,步履堅定的往祠堂走去,衣袖翩翩。
刀七和康念儒並肩而站,康念儒突然把雙手插進衣袖,弓着背,拿右手手肘頂了頂刀七的胳膊,一臉賤笑,活脫脫像個老流氓:“看看,咱家小余俊不俊~”
刀七背手而立,故作沉吟狀,緩緩開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還不忘內勁外放吹起了一縷鬢角的白髮。
康念儒:“嚯,畢生所學?”
刀七:“滾!(艹皿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