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不過兩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傳揚開了,那個殺了兩隻狼救了貨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過世的女人在遠路上的親戚,這次來屹縣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無論是那和尚還是柳老柱,開始時都不清楚雙方的身份,鬧出了不少笑話。接着又有傳言說,柳老柱的親戚壓根就不是個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實早就還俗了。也有人說,那人本來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據是那人頭上有頭,而且頭頂上也沒有戒疤。關於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經做沒做過和尚,還產生了一些爭論。而據一些打着各種旗號去柳老柱串門回來的人說,那人以前應該當過幾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兒柳月兒,還有霍十七家的四個女娃,總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個人。於是關於沒受過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出另外一場爭論……
接連幾天,商成這個柳老柱家遠路上的親戚就一直是人們議論的焦點,人們在討論他做沒做過和尚這個問題之餘,也紛紛表示佩服他殺狼的勇氣和本事,至於商成最擔心的身份來歷問題,反倒被人們遺忘了。人們不關心他的身份來歷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經認下他這個親戚,霍十七也替他在縣衙里申報了戶籍,官上都認可的事情,別人憑什麼來操這份心?至於隱約知曉商成來路詭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幾家人,由頭至尾都沒在這事情上多羅嗦一句話,別人問起殺狼那天的經過,也只說當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兩條死狼。
那兩條狼究竟是怎麼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還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為新話題;最新說法是被商成掐死的,當然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這樁事的兩個當事人一個苯嘴苯舌說不清楚,一個是外來人怯生不怎麼愛說話,人們就只好憑着想像給這個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貨鋪子上打聽,才知道那兩張狼皮完整無缺,既沒箭眼也沒刀口,這就足以證明和尚的的確確是赤手空拳幹掉了那兩隻禍害一方的傢伙!而從飯鋪里傳出來的消息,兩隻狼里公的那隻比牛犢子還大些,小的那隻也不比牛犢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幹掉這樣大的兩個傢伙?這還得了?這是個不得了的人啊!
於是在商成還沒把柳老柱住的那條街巷上的人家都認周全的時候,就已經隱隱成為霍家堡里的一號人物。不僅是霍家堡的人在談論他,霍家堡周圍的鄉村裏的人也在談論他,不知不覺中,他就成為霍家堡周邊方圓幾十里地說話都響噹噹的人物。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那些南來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經意間的閑話交談,他的名氣也漸漸地擴散到南鄭北鄭,傳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傳進了草原,傳到了南方……
在人們傳揚的還不止是商成出家又還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氣,人們很快就現,這個年輕後生不僅有副健壯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氣,還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藝,砌牆壘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誰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牆,新搭的灶房,新壘的灶台,連院子裏的地壩都重新用土填過,既平整又結實。雖然柳家還是那三間草房,雖然柳家依然是窮家薄業,可看着新嶄嶄黃蓬蓬的院落,總是教人禁不住既羨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幫着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順帶着幫兩家街坊重新壘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麼回煙,人在灶房裏忙碌,再不會被嗆得眼睛都睜不開,眼淚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頓飯食的時間節省下小一半。對於他的這門手藝,人們是讚嘆不已,手腳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給自己家壘灶台,而且他們還願意給他付工錢一一他壘的灶台很實用,值得付錢。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裏,商成就成了專門壘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這門生意他只幹了半個月。他畢竟沒有人家專業的泥水匠人有經驗,這壘灶的營生也沒什麼技術能保密,別人只消在旁邊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樣地把他的手藝學過去,而且比他做得還要漂亮精細。
不過他也不愁無事可干。霍家堡是個熱鬧繁華的大集鎮,總有人願意在這裏投錢蓋房起樓,各個工地總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這樣身強力壯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樓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來作了小工的頭領,而且還給他開了一份匠人的工錢。他也確實對得起他領的這份錢一一背石頭扛木頭還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爾還能給老匠人點點畫畫指點兩句,說的話總是讓人家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他。
當然他也不是總有事可干,沒事做的時候他就跑去給霍十七家幫忙,幫着十七嬸子營務那幾畝旱地。周圍出田的人都是莊稼地里的老手,立刻就瞧出來雖然這後生他手上活計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鐵匠鋪里鼓風吹火指點鐵匠師傅敲打出來的幾樣農具卻讓所有人大開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幾把形狀迥異的鋤鏟撬耙拿去試用一回,轉過身就讓鐵匠照着模樣給自己也置辦一套。不僅是農具,連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還有犁都被他重新換過,也同樣是沒隔幾天,周圍有能力的人都照貓畫虎地通通換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親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會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那是個能人呀!
三個月的辛苦勞作也讓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變。他不再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副文縐縐的白凈模樣。他現在臉膛黝黑,下巴頦上留着稀疏的鬍子茬。頭也長起來,不至於讓人一看就以為是個和尚;原本嬌嫩白皙的手腳轉變粗胳膊壯腿,粗糙的皮膚上閃着健康的光澤;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現在已經變成了厚厚的老繭。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裏扒拉掉褂子就着涼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漬泥土時,背上肩上能看見乾重活時留下的新舊疤痕。
如今從外貌上看,除了還沒蓄起來的頭,誰都看不出他曾經是個和尚。說話時口音還是帶着上京腔,可別人說什麼他也能懂個七八成,時不時還會象別的攬工漢子那樣,嘴裏蹦出個粗俗的俚語。除了那雙總是充滿憂鬱和憂愁的眼睛,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當然改變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裏到底到底在想些什麼,別人也無從知曉。
也不能說完全沒人知曉,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兒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幾回夜裏他們都看見商成一個人坐在院子裏,仰着臉,長久地凝視着滿天的星斗,不時地出一聲嘆息。清明那天樂兒去給她娘上墳,回來時看見商成在一棵大槐樹下點了三支香,磕了三個頭。小姑娘沒去攪擾他。她繞了一個圈,從集鎮的另一頭回了家。
偶爾霍士其也會過來串門。這時節樂兒就會懂事地去街上買一小罈子酒,然後在廚房裏拾掇出兩三樣下酒的菜,然後安靜地坐在堂屋門邊做針線,看着大人們吃喝說話。
到八月里十七叔就很少來了,衙門裏的事務驟然間多起來,總是到外縣出公務。從大丫二丫那裏,月兒還知道,短短一個月時間,十七叔就去過兩回北鄭縣一回南鄭,下月還要隨馱隊去廣良。她爹也忙碌起來,連人帶馬都被官府征去運糧草。只有和尚大哥還算清閑,只是作為鄉勇被衙門裏喊去應過一回卯,同時支領回三個月鄉勇應得的錢糧。
霍家堡上已經有了朝廷要興兵的傳言,最離譜的一個傳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說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這傳言讓集鎮上人心惶惶。縣衙里接連找出幾個傳揚這謠言的人,一個個按在地上脫了褲子當眾打了三十大板,也沒能把謠言止住。最後還是老輩人出來闢謠。他們說,要興兵,就要聚將集兵,可縣城裏的兩哨衛軍還是兩哨衛軍,既沒多也沒少,這興的是哪門子兵?接着從燕州端州都傳來消息,那裏也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一一看來興兵的事情的確是謠傳。
不過附近幾個鄉村場鎮的鄉勇已經開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訓練了,來指導他們訓練的人就是縣城裏的衛軍。上一回帶隊過來的衛軍頭目就是在縣城門口抓和尚大哥的那個軍官。軍官似乎還記得和尚大哥,拉着他說了半天話。這讓遠遠躲在看熱鬧人群里的月兒擔心了老半天。後來軍官還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試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給攘倒在場地上。軍官不行,跟他來的衛軍也不行,眨眼間三個衛軍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還有一個傢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來丟出多遠,那當並的嘴裏哇呀哇呀地叫嚷着,手舞足蹈地摔在一個草垛里,被圍觀的人笑話了好半天。再後來,一個柳鎮出來的衛軍就想勸和尚大哥去吃糧當兵,好在被她反應快阻止了。她還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訓了那個柳家戶族的晚輩。隔天她把這事當自己的功勞講給十七叔聽時,十七叔卻把她訓斥了一頓一一愚蠢!然後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經有了戶籍,即便是當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再說和尚大哥總不能一輩子打零工養活自己吧?憑他的身板力氣本事能耐,吃糧當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責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錯過一次好機會。好在衛軍還會再來訓練鄉勇,和尚大哥還是有機會。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個軍官再帶着衛軍來霍家堡時,很長時間都沒露面的高小三卻站在了院牆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