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的日記
對於那個黑暗而又特殊的時期,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只是從父輩們的口中得到隻言片語的情況,大抵是知道起因是被某重要領導人錯誤發起,而後又被兩個反革命集團利用,造成了中國急速倒退的十年。
我的祖父是在那場人禍中倖存下來的,之所以說倖存,是因為他是當年的被批鬥對象——高校的物理學任課教師,當年他的多少同事死的不明不白,他卻僥倖逃脫了下來,在友人的幫助下到了國外,1986年才回國。
他曾經給我講過當時的慘況,“武鬥”“大字報”……各種帶着政治時代印記的標誌物紛紛粉墨登場,夾雜着泯滅了的人性向老百姓們鋪天蓋地而來。
祖父向我描述過很多瘋狂的青年“hong衛兵”們所犯下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他們為了逼祖父的一名同事認罪,將他四歲的小女兒從教學樓的四樓頂上扔下……每每想到這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慘況,我總是忍不住閉上雙眼,卻痛苦地無法阻止這些慘景不斷在我眼前浮現。
當時,很多人昧着良心批鬥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很多並非出於什麼利益關係,而是出於恐懼。如果一個人不參與各種批鬥,隨時就有人會把“反geming同盟”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他最終的下場也終將極其悲慘,於是很多人把殘存的人性壓在心裏,將鋒利的矛頭對準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吳先生敘述得很慢,從華自成(劉玉明的養父)的家庭背景說起,可能傑拉爾對這些還是似懂非懂,但我已經能夠體會到當事人的無奈和恐懼,這些事情出自於華自成出國之前,託人帶回老家的行李中發現的一本日記……
1973年11月27日,從歷史的角度看來,這場浩劫已經接近尾聲,但是從身處那個年代的人看來,這場浩劫還遠未結束……
華自成站在自己的研究室里,推開窗戶向外望去,窗外陽光明媚,綠樹從背後隱隱透出鳥鳴聲,一派祥和的景象,根本讓人很難聯想起外面的亂世。
華自成看着樹叢發了一會呆,嘆了一口氣,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摸出一個貼着空白標籤的褐色玻璃瓶,看了又看,才依依不捨地放回自己的口袋去。
現在國內大部分的學校和科研機構都停了,人員都投入到轟轟烈烈地“革&命”洪流中去了,只有華自成所在的陝西生物製藥研究所,因為涉及到醫藥產業,被認為是“無害研究”,也沒有多少批鬥組織過多地關注,只是將一般的研究物資的供給給停掉了,眼下大部分研究人員大多回家去避難了,只有華自成這樣固執的研究人員,還每天來所里做實驗研究。
華自成回想起早上在科研所的院牆外,給他藥瓶的人和他說的話:“老華,這個葯目前還是研究階段,國外還沒有進入臨床,你如果非要冒險的話,也只能試一試,但是,副作用怎麼樣,有什麼危險的地方,這些都是未知數,你……你真的準備給大偉用?”
“那還能有什麼辦法,死馬當做活馬醫了唄!”華自成故作輕鬆地說。
“那好,你自己要注意,現在國外物資封鎖得都緊,我能給你搞來這一瓶,已經不容易了,吃完了也不要再想了,大偉只能看運氣了,你也知道,這個世道……”來人嘆了一口氣,壓了壓帽檐:"那我先走一步了,你小心一點。"
華自成木然地點了點頭,看着那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道路盡頭,他才轉身慢慢走了回去,為了怕人看見,他繞了圍牆一大圈,才緩緩走進了研究所大院的大鐵門。華自成正想着,忽然背後的門被人敲響了。
“請進。”華自成下意識捏了捏口袋裏的瓶子。來人是研究所的副所長,一個平日裏為人所不齒的學術蛀蟲,靠着欺上瞞下、溜須拍馬,一路爬上了副所長的位子,平日裏沽名釣譽、飛揚跋扈,大傢伙都不怎麼看得起他,遇到了都是繞着走,除了開會,他也很少來找某個科研人員交流,今天怎麼來找華自成了?
華自成有點想不通。
“老華啊!”副所長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項目上進度怎麼樣了?”
“啊……謝謝,謝謝朱所關心。”華自成不自然地笑了笑。
“聽說你的關於轉氨酶控制的藥物的研究,已經快收尾了呀。”副所長翻看着桌子上的實驗記錄本。
“還好吧,樣本培養基本穩定了,提取工藝理論也出來了,實驗的話應該也沒什麼問題。”華自成說。
“老華啊,我看這樣吧。你這個成果出來,到時就掛我的名字,你看怎麼樣?你年紀也不小了,所里打算給你一筆養老的費用,而且大偉不是正要用錢嗎?”
華自成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副所長會這樣赤裸裸地向他索取研究成果,他下意識地靠近了桌子兩步:“朱所,這樣不合適吧……”
“什麼不合適的?”副所長乾笑兩聲,“早上我在院裏晨練,隔着圍牆,我聽到你和別人在聊天呀,從國外給大偉帶了什麼葯回來?”
華自成身軀一抖,差點沒攤下來:“朱所……那是給大偉治病的葯……”
“資本主義國家的葯,你也敢託人去搞來?我不知道你什麼居心?誰知道到底是給大偉治病的葯,還是搞反革命活動需要的毒藥?”
看着副所長醜惡的嘴臉,華自成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一邊是他為之奮鬥了20年的成果,一邊是非親生卻勝似親生的養子,到底該何去何從……
從日記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出華自成心裏的憤怒和怨恨,我聽得入了神,彷彿看見一個中年人緊緊咬着下唇,下唇似要咬出血來,雙目閉上之後猛地睜開,雙眼露出的凶光就是我當日在街上看到的那個老人的兇狠目光。
傑拉爾插嘴問道:“那個劉玉明,不,華大偉,中國人的名字,是這麼念對吧——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一種先天性細胞失活症,身體細胞失去了活性和分裂性,人會比常人更快地衰老,器官容易衰竭。”屏幕上的法國人說,“即使在今天,這種病的發病率也只是2000萬分之一,是一種基因上的缺陷造成的。”
吳先生頓了頓,等兩人都說完了,繼續念華自成的日記。
華自成終於下定了決心,還是救大偉更重要!
華自成猛地睜開了雙眼,說:“朱所,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副所長喜出望外:“老華,你是個懂事的人,錢我也不會少你的。三千塊,明天就給你。”
三千塊在當時可是個不小的數目,華自成的心裏也略安慰了自己片刻,心想,算了吧,反正人命大過天,何況是自己的兒子,用二十年的心血換兒子的命,值!
副所長手一伸:“老華,你的資料都在哪裏,我先看看。”
華自成頓了頓,說:“朱所,資料有點亂,我今晚整理一下,明天和樣品一起交到你辦公室去。”
副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了。華自成想了想,對於自己的心血被竊取,還是心有不甘,他在配方材料中多寫上了幾種藥劑。
該死的姓朱的,交也不會交給你正確的資料!!
華自成在所有材料和實驗數據中加了對應的修正,做完這些事以後,眼看天正要黑了,該是去市醫院看看大偉的時候了。
華自成收拾好東西,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偉正在病床上看着《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是他最崇拜的大作家。
他的上半身看起來和正常男孩子無異,但是華自成知道,他蓋在被子下的雙腿,肌肉正在萎縮。
“大偉。”華自成四下看了看,看周圍的人都沒有注意他們的,低聲說,“爸爸說的那種外國葯,現在已經拿到了,你很快就能好了,要有信心。”
“真的嗎?”大偉眼裏的光亮了起來,“我又可以去打籃球了嗎?”
“恩。”華自成堅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