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我不相信他死了。”瞿白冷淡地瞟了一眼並排躺在兒童車裏,睡得並不安穩的兩個孩子,然後再次搖頭。
他對面的社工帶着理解地看他,嘴裏熟練地念叨着:“瞿先生,請節哀,你的兄長確實於車禍中喪生了,雖然面目已經很難……但是根據這兩個倖存的孩子還有車上的所有證件,相關部門已經確認,他確實遇難了。”
“不!”瞿白打斷對方的話,他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抿了抿唇,有些諷刺地看着對方,“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他不相信那個人死了,並不是出於他無法接受家人逝世的心理,他是他的胞兄,他相信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比他更能了解那個人了。
社工帶着不解的笑意看着他,等了半天,終於感覺出對方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只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接著說道:
“瞿先生,你現在是這兩個孩子的叔父,我們並不是在強迫你收養這兩個孩子,但是,無論是從法律還是情感道德上來說,相信你也是願意撫養他們直至成人的,畢竟,他們是你的侄子,是你父母的孫子,與你是有着濃厚血脈情誼的,對嗎?”
瞿白沒有回應對方,只是微微側過臉,帶了點認真,開始打量縮在小車子裏依舊睡得很熟的兩個孩子,就外表來說他們看着十分相像,比他和瞿青當年還要相像。
只可惜,兩個人看着都像沒長開的猴子,還是頭大四肢小的那種不良猴子。瞿白暗忖,一點不像他經常在樓下小花園看到的孩子那樣白胖可愛,這兩個孩子的臉頰是下陷的,皮膚是發黃的,四肢看着像只剩下了骨頭一樣,整個一副長期受餓的樣子。
片刻后,他轉回視線,“他們多大了?”
“兩歲多了。”社工看到瞿白終於願意關心兩個孩子的樣子,臉上的笑意終於真誠了一點,能讓瞿白從心裏上接受兩個孩子,比用法律強制他去接受要更好。
瞿白皺眉,兩周多歲的孩子看上去這麼小?那他平常在路上看到的那些滾來滾去小肉球是多大的孩子?
“他們在你們那裏呆了多久?”瞿白又問。
“半個月。”
“才半個月?”瞿白詫異,他以為這兩個孩子起碼在社工所里呆了半年,不然為什麼兩個孩子都是這副德行,完全就像是剛從非洲營救出來的兩個猴子。
“……”社工尷尬的笑了笑,明白對方的詫異從何而來,“他們從事故現場被救出來就是這麼……瘦弱,應該是……你哥哥的生活狀況不太好,而且似乎也不擅長照顧幼兒,並非我們的工作人員照顧不周。”
說著,社工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臉膈應的表情,而後又像是擔心瞿白拒絕收養兩個孩子一樣,立刻補充道:
“不過他還是有一些遺產的,除去喪葬費用以外,會全部作為兩個孩子的培育基金的……這筆錢我們希望可以幫助你在養育兩個孩子的途中減輕負擔,你放心,你在養育他們途中有什麼困難的話,也可以隨時來找我們。”
社工一邊說,一邊回想自己得到的資料,讓一個剛剛才經濟獨立卻沒有結婚的大好青年突然就擔負上托兒帶口的重擔,一般人都不會樂意的。
尤其是這對孩子還是並不受他待見的兄弟留下的。
瞿白和車禍去世的瞿青是雙胞兄弟,但是瞿青自五年前高考失利,無端欠下巨債,離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年前,他們的父母去世時,瞿白也沒能聯繫到他,即使之前他剛接到這個案子時還心存一絲成功說服僥倖,現在也不剩多少了。
靠父母的車禍保險賠償才剛剛還完了瞿青當年欠債的瞿白;好不容易熬完了清苦的大學,開始獨立的瞿白;才剛剛二十多歲,正是肆意玩樂時候的瞿白,怎麼可能會願意……
唉!社工在心裏悄然嘆氣,如果可以,他也想給兩個孩子尋找更好的歸宿,雖然他不是這兩個孩子的第一經手人,但是那一疊疊有關兩個孩子的資料,他看了后除了震驚再也找不到其他詞彙能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了。
此刻他也只能盡自己最大努力讓這兩個孩子的叔父自願領養他們,有親人自願養育的話,怎麼也比法律強制養育或者送到孤兒院的好,況且這兩個孩子還並不好養。
半個月的時間,他們整個辦公室的人已經全部認識到了這一點,明明兩周多歲了,卻很多東西都不能吃,除了牛奶外和米粥一些流食,其他東西喂下去不是難消化,就是會吐出來。
但讓人奇怪的是,從頭到尾,這兩個孩子是一聲哭都沒響起過。
一般孩子自醒來后一直沒看到熟悉的面孔,甚至不見自己父親已經整整三天,怎麼也會哭鬧幾聲才對。而這兩個孩子,卻真的一聲都沒有響過,其中各種原因,他們也都心中略微有數。
結合兩個孩子的健康報告和各種能收集到的資料推斷,他幾乎已經可以認定這兩個孩子不但長期照料不當,而且心理和*上都受到過不同程度的虐待,以致發育十分遲緩,上下兩排小米牙都沒長齊,骨骼什麼的更是發育得十分慢,站都站不穩當。
不知道的人看着,絕對會以為他們一周歲左右,甚至更小,連話都不會說,更甚者,也許腦子也不太……
所以對於瞿白的疑惑,社工是明白在心裏,但是卻無法將其中種種內情全部訴諸於口。
“他們母親那邊的親人聯繫不到嗎?”瞿白盯着那兩張黃巴巴的小臉看,心底還是排斥的,只要一想這兩個孩子是瞿青留下的,心裏翻騰的厭惡讓他難以心平氣和的接受這一切。
社工將瞿白的表情收入眼底,十分泄氣,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嘴上便乾巴巴的回道:“兩個孩子母親似乎難產死亡,母親那一欄里一直都是空白的。恕我們無能為力。”
小小的茶室隔間裏突然呈現一片尷尬的沉默,瞿白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水杯,碧綠的茶水倒映着他平靜到有些發冷的面容。
突然,一直安睡的兩個孩子哼唧了兩聲,雙雙睜開了眼,兩個小傢伙睜眼的第一反應居然都是側過頭去看看對方還在不在,等看到對方以後,兩個小傢伙將雞爪子一樣的手慢慢的挪到一起,輕輕地握着,然後才空出時間來打量四周。
第二眼就看到了也正無聲地看着他們的瞿白。
兩個孩子猛然一顫,像是遭受了極大的威脅,其中一個眼眶裏已經佈滿了霧氣,卻強忍着不想往外掉淚珠子,或者是不敢;另一個則慢慢的往自己兄弟面前縮了縮,動作里居然有那麼一絲恐懼和戒備。
兩個孩子顫巍巍的對着瞿白叫道:“……巴、巴巴。”
瞿白:“……!”
社工驚訝的長大了嘴:“他們會說話?!”
瞿白轉過去看了他一眼,“……你剛剛說過他們兩歲多了。”
瞿白又轉過去繼續盯着兩個孩子看了許久,看得本來就霧氣朦朦得那個終於忍不住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另一個立刻吭哧吭哧趴到哭着的孩子身上,既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護的姿態。
至此,瞿白也終於確定自己心裏那股怪異的違和感不是他的錯覺了。
這兩個孩子是真的在恐懼他,或者說恐懼這張和他們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他略略皺了皺眉,兩個懼怕自己生父的孩子?
他想着理由,總不會是因為這張臉長得丑到能嚇哭孩子吧?無聲地在心底嘆了口氣,看着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心裏一角湧起些許柔軟地說道:“我是叔叔。”
哭叫的孩子猛然打了一個嗝,“呃”的一聲,差點岔了氣,可是令人腦仁發疼的哭聲也終於是停了下來。
另一個孩子也顫悠悠的爬了回去,兩個孩子躺在搖籃里,睜着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瞿白,像是在困惑什麼東西一樣。
困惑什麼?瞿白看不懂,但兩個孩子懵懂清亮卻帶着些戒備的眼睛,讓瞿白的心口猛地顫動了一下。
“瞿先生……”社工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些目瞪口呆,頓時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先前的話題。
瞿白伸手摩挲了一下面前的茶水杯,低垂着眼盯着杯子裏的茶水,沉吟了良久良久才再次開口:“瞿青的遺產還有多少?”
“什、什麼?”社工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
瞿白用手輕輕推了一下眼鏡,抬眼看着對方,“瞿青的遺產還剩多少?如果我要養他們,起碼我得知道我到底要付出多少吧?”
社工又驚又喜地看着瞿白,眼底滿是不可置信,手上立刻從身旁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堆文件,一樣樣擺到對方的面前,“瞿先生,這是令兄的遺產統計表、這是他喪葬費用開支、這是兩個孩子的基本情況量表……”
等到瞿白在所有該簽署的文件都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日頭已經只餘一層薄薄的紅暈鑲在天際。
他,瞿白,在今天,莫名擔負了兩個小猴子一樣的侄子的養育任務,已經來自他們父親的七萬元“遺產”。
呵,遺產。瞿白看着手裏的文件,無聲嘲笑了一聲。
瞿白在社工的幫助下,將躺在兒童車裏的兩個小猴子和他們的一些隨身物品,給運回了父母留給自己的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公寓裏。
社工交代了照顧這兩個孩子需要注意的種種事項后,又頗為熱情的告知瞿白,兩個孩子的戶籍遷移問題後續都會有相關社區工作者上門幫助他辦理的,不需要他費心,並且在兩個孩子七周歲以前,他們的工作人員都會定期跟進兩個孩子的成長狀況。
費心?跟進?瞿白想,還有什麼比生活突然多出兩個不受期待的不速之客更費心的?跟進的同名詞應該就是監視吧?是擔心他苛待兩個孩子?
瞿白自認不是聖人,即使無法諒解當初的一胞同生的兄弟做下的種種,也不會苛待兩個孩子,他既然接下了這個包袱,就算再不樂意,也不會拿包袱撒氣。
客套地送走社工后,瞿白對上安靜躺在兒童車裏拚命縮小自己存在感的兩個“小猴子”,看着這兩個躺在那裏會真實的會呼吸,會拚命的轉動自己大到嚇人的眼睛偷偷與他對視的孩子。
瞿白才猛然意識到,他往後的歷程里是真的會多出兩個負擔。他是真的要幫瞿青將這兩個孩子養成人了,而瞿青……則不知道在哪裏繼續糜爛地逍遙!
盯著兒童車怔忪了一會,突然回神的瞿白看到兒童車裏的兩個孩子也在打量自己,他突然將臉湊近了兩個孩子,嚇得兩個孩子一個瑟縮,差點抱在一起打顫。
“巴、巴巴……”
瞿白扶了扶眼鏡,皺眉,“叫叔叔。”
“蘇、蘇巴……”
“叔叔。”
“蘇、蘇、蘇……巴。”
“……”瞿白盯着兩個孩子看了一會,疑慮更甚,這兩個孩子似乎不止發育緩慢那麼點問題,他心裏泛起濃濃的後悔,自覺自己一時心軟帶來的將是無盡煩擾。
只是細究起來,當時情況即使他不願意,最後走了法律程序后,他還是得幫瞿青那個人渣養孩子。
他抿了抿春,暫時放棄了對他們倆稱呼的糾正,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的俯視他們,“如果讓我知道你們以後變成和瞿青一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就把你們的腿打斷!”
小傢伙們狠狠一顫,像是聽懂了他話里意思的樣子,更像是對“打”這個字的條件反射。
瞿白腦海里飛快地滑過一個念頭,雖然荒謬,但卻十分像那個人能做出來的事情——這兩個孩子今天這副模樣,不會是瞿青自己虐待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