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矛盾,辯論,歸宿,英雄
加入冒險家協會一直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要你來到某座不受帝國直接控制的城鎮,來到那隱蔽而昏暗的角落,亦或直接稱之為貧民避難所,這冒險家協會據點,通過一場可有可無的面試,你就可以獲發以威爾莎女士之名下發的“冒險家協會成員證書”。憑藉這份證書,你可以很輕鬆地遊走於各大據點之間,享受食物,住所和醫療。
所以無論你是什麼身份。受通緝的罪犯?眼冒金星餓得頭昏眼花的流浪者?或者是身負重傷命懸一線的可憐冒險家?冒險家協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問出處,不問來歷。他能做的,只有用仁慈的胸懷永無止境地接納。
很偉大不是么?浪費如此多寶貴的資源來護佑一些根本沒用的人,乃至他們只會呆在這狹小黑暗的旅館中吃着粗糧閉門不出也完全不會驅逐,即使他們完全沒有任何貢獻?其實在包括皇家勢力和其他古老貴族的眼中,這更像是一種近乎變態的愚蠢,不可救藥的同情心泛濫。
“威爾莎”,多麼美的名字。一定是某位貴婦吧,但無論翻遍怎樣的典籍去尋找她的過往,竟無法得出任何結論。此人不服務於任何勢力,不出自任何家族的餘蔭,也沒有職業,更查不出任何財富背景。但這一直隱於幕後的冒險家協會會長,竟奇迹般地依舊運營着這每天只出不進的慈善互助組織,讓一群無家可歸無事可做的廢物消耗着從總會每日分發和剝離的財富。
難以想像,難以理解,不可理喻。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威脅不到洛安帝國,與庫爾斯特比還是嫩了些,不至於特別注意,或是抱有明顯敵意。但是問題就出在這位一直消失的“威爾莎女士”,修訂出了一本專屬於《冒險家協會成員》的律法。如果不遵守,任何成員都將被處以永久驅逐的處分,更有可能遭受秘密處決。
而該律法有云:所有冒險家協會成員,一旦收到資格證書,必須立刻斷絕和洛安皇室的任何聯繫。不得在洛安直轄城市擔任要職,不得與洛安貴族產生任何來往......
密密麻麻寫滿了羊皮紙。進入條件輕鬆異常,福利待遇令人吃驚,生活自由且舒適,哪怕偷盜和掠奪都不會遭受驅逐。而這所謂的律法上一系列的“禁止”,竟全都是針對那位終日恍恍的腐敗皇帝,和在他們眼裏早已沒有希望的帝國貴族。
這不禁令人猜測——他們所心懷的對帝國的憤恨,對貴族和騎士團的鄙夷和唾棄,究竟來源於“威爾莎”怎樣的過往?是什麼樣的淵源,讓這位自始至終都猜不透身份的神秘女人能將無法釋懷的憤怒化為鐵律,讓她的追隨者至死相隨?
皇室最高律法官格拉摩爾無法理解她的行為,也不願再去調查和思考。他也就只能在《洛安黃金律法》的寶典上多加了一行字:
冒險家協會,是法定意義上的非法組織。一旦犯罪被抓,格殺勿論。
所以......所以啊。
仇恨永遠不會化解。冒險家協會用自己的寬容和慈愛號召着世間受壓迫的可憐者們,永遠不臣服帝國的淫威,將反抗進行到底。而掌管洛安大陸的審判者們,也當然不會委曲求全地妥協。任何皇室直轄的軍事,經濟,政治重鎮中,儘管冒險家協會的探秘者們曾無數次試圖開設據點,卻無一例外地被捕獲併當街宣判和處刑——
他們甚至不需要審訊。他們把那些看似不屈卻一直顫抖的可憐人們綁在行刑架上,然後用最原始的鍘刀砍下他的頭顱。即使這已經是魔法和信仰的時代,卻依舊崇尚着最血腥的暴力。
這就是統治者吧。這就是洛安。在人們嘴裏,以帝國最高行刑官“維克”為代表的劊子手們,是最野蠻的暴君的化身。
甚至還流傳着那樣的傳說——洛安皇城的地下有一座龐大的地獄監牢。無數的冤魂痛哭之聲,會日日夜夜地從中傳出。這或許是比不死族們的染指更恐怖的暴行......
因此,任何忠於冒險家協會的成員,都是絕對不會和帝國勢力產生任何糾葛的。他們寧願和一些相對自由化建設的類似“奧安”的城鎮,或者是獨立管轄的“聖樹鎮”進行任務上的配合及各種往來。中階“流亡者”科林·曼奇,當然也是一直恪守規章,向“威爾莎”獻上自己忠誠的踐行者。他將她的法典如禱告般印刻在腦海里,至死不渝地追尋着那位女神的理念。
甚至他會偶爾認為,“威爾莎”就是“黑刀”黑格斯派下凡間指引流浪之人的賜福者。而她必將引領着冒險家協會走上拯救之路。從未出現卻又無時不在地下達命令——這樣的行為,不就恰恰印證了她神使的身份嗎?
可是,曼奇卻永遠無法想像“威爾莎”真正出現眼前的這一天。沒有畫像,沒有任何存在的證據,甚至沒有任何記載和傳說。在這被稱為永恆之境的虛擬空間中,眼前的虛影卻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真相......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事實”。
這不可能......威爾莎女士,怎麼會!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的面部表情很好地展現了你的驚訝,惶恐和不知所措。你產生了懷疑。冒險家協會傳聞中的會長,竟會出現在與帝國有着直接來往的聖樹鎮,在伊沙家族的管轄下守衛着所謂的魔法知識協會。一下子,好像我變成了一個遊走多方勢力,不忠誠於自我理念的背叛者與怪人。我懷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隱藏着自己的身份。”
那女人微微嘆氣,溫柔卻又帶着失望的調侃。
“但事實就是,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街頭隨便賣些藥水的小販很可能是頂尖的藥劑實驗師,鐵匠鋪里捶打兵器的鐵匠很可能是靠拆解委託武器的結晶來強化自身裝甲等級的高級傭兵......千人千面,這並不意味着每個人必須按着理想化的方式生存於視野之中。”
“所以你明白嗎?我就是威爾莎·觀星,冒險家協會的掌管者,也是你一直追隨的領袖。雖然很抱歉必須以這種方式呈現在你面前,這或許在你眼裏並不含有多少尊重之意,但請務必相信這永恆之境的存在,與我等必將追求的歸宿。”
“我們的歸宿......是?”曼奇緩緩開口。不知為何,一種令他極其失望的心境一直盤旋在他心頭。彷彿在他眼裏,這令人意外的偶遇不應該是現在的模樣,漫天星辰似雪固然令人沉醉和迷離,纏繞於身體之上的恢復之光也乾淨和純粹,卻唯獨少了些感覺......
那種說不出來的冷冽感。好像威爾莎並不應該是這般模樣。她如黑格斯一樣是信仰,是容不得污衊的月光。
或許想佐證猜想只有一個問題吧。如果她真的是威爾莎,一定會完美地解決自己的問題。
我們的歸宿,到底是何方?
“歸宿,么。”
她沉吟着。那隻能隱隱看出輪廓的曼妙女子又開始在眼前踱步。高跟鞋踩踏在地表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長裙拖曳着劃出水藍色的軌跡。
“在我看來......或許所有人類的歸宿都是永恆之境。由弱小變為強大,在這如時空隧道般悠久的隔絕空間中品嘗亘古輝煌知識的芬芳,在智者和大師靈魂的引領下成為如他們般,能將世界的精華傳承下去的聖者。甚至能看穿世界的真相,能給洛安大陸之人帶來救贖和希望,能寫下預言和傳遞文明給未來,乃至將不死族徹底驅逐?”
“如果能有更多的,像傑式卡和你這般的追求真理者加入永恆之境的錘鍊,那麼聖者的規模將進一步擴大,黃金樹的教義也將更多地傳遞。災難也會伴隨更多的黃金樹盛開也永遠被遏制也說不定。”
“這或許就是我們的歸宿。造物之神將永恆之境從歷史的旋渦中拯救,一定就是期待我們走向這樣的歸宿。所以,強者啊。”
她停下腳步,纖細身姿轉向曼奇。玉指微翹極盡美艷。
“這也是我邀請你加入其中的原因。作為冒險家協會的一員,你理應承受起如是的重擔,去完成洛安帝國未竟之事,為世人帶來希望啊。”
......
聽完“威爾莎”的一番娓娓,曼奇反而輕鬆了。困惑在腦海的失望疑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幸運”和“釋懷”。他又想起了眼前虛影所說的“夢境”,眼神迷離地抬起頭,望向星辰浩瀚的蒼穹。
真的好美。美得令人沉醉,不願離開。
答案揭曉了。
“這並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尊敬的利帕尼魔法知識協會會長。您的魔法水平的確令人驚訝。在遇到您之前,我真的沒想到利用魔法竟還能創造出如夢境般虛無縹緲的幻象。月,星辰,還有這環繞着我的星雲,肆意揮灑的涼風。”
“但是我無法接受將您與那位會長相聯繫。如果是她,一定不會認可永恆之境這般能鑄就半神和聖人的聖地,會是人類最終的歸宿。她對普通人施捨以無盡慈悲,即使他們再一事無成再無所作為都會一視同仁地施捨以庇佑和食糧。”
“她並不會期待這些普通人成為聖者,去接受永恆之境的試煉和升格,成為您所說的那種拯救世界的英雄。因為,任何人都有在這片黑暗大陸活下去的資格。儘管追求不同,並不代表他們失去努力生存的權利。即使三十多歲卻連低階資格證書都無法取得,身上一塊爛鐵都沒有的冒險者,依舊值得尊敬。”
曼奇抬起頭,清澈的眸子與那高貴女子對視着。他能感受到某種如明鏡般澄澈和乾淨的情緒。在這近二十年的浮沉中,這似乎是頭一回。一直被死亡和災難捶打的他,如今終於有了喘口氣審視自己的時間。而這一審視,就好像回到了年輕時衝勁滿滿的那個自己。
那時的自己,抱負滿滿,年輕氣盛,發誓要闖出一片天。而當克拉爾鎮被不死族屠戮殆盡,只剩自己一人逃脫時,那般少年意氣,好像就開始逐漸消失,直至蕩然無存了。
而如今......
“所以您明白嗎?這是冒險家協會一直認定的信條。您所掌管的這片永恆之境,不會是人類所追求的歸宿與未來。或許,人類所應該追求的歸宿,本質就是毀滅,和重生的輪迴。這一點上,您不可能是那位領袖,威爾莎女士本尊。”
“喔......還真是讓人無法反駁。難以想像的是,儘管已經那樣深刻地審視了你的內心,卻依舊無法對威爾莎有準確的定義。看來還是我太淺薄了。”
女子輕笑着,又再次端坐魔法寶座之上。
“還有沒有什麼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我總覺得你還瞞着我些什麼。就算輸也該輸得暢快點不是嗎?我想知道原因,以便未來改進。”
“倒也還真的有。”
冰涼的熱氣從口中緩緩呼出。
“那位少年。你甚至提都沒提的那位少年。”
“嗯。那個自稱是獵頭的孩子。他怎麼了?”
“來到利帕尼的冒險家協會據點,再向雷非莉婭教堂尋求黃金之種和牧師跟隨,再拯救奧安......這並不是傑式卡殿下的主意。潛意識裏好像確實是殿下下的令,但仔細回憶后,卻又並不一樣。”
“是那位少年獵頭說服了傑式卡殿下改變主意。他決意凈化奧安,而不是如殿下所言讓那座城鎮化為永遠的廢墟。”
“那將會是載入史冊的一戰。那位獵頭,會被千秋萬代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