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丞相府(1)
風佛殘葉,流雲萬里,東起紅霞。
柳府後山上一株長青大樹上藏着三隻人影,窸窸窣窣。
“邪童,看清楚了?”
“相當清楚。”
“都走遠了?”
“應該是的。”
於是,公孫文安心地從樹上跳下,大搖大擺地走到女孩身旁,蹲下把起了脈。
“還好,沒什麼大礙。”
“就是太瘦了。”
邪童瞅着女孩的小身板,嘖嘖不停。
公孫文又伸手探探她的額頭,搖頭道:“蕭府居然連冷脈都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起。”
邪童字正腔圓地學起了玉頃。
伊影皺起眉頭,渾身起疙瘩。
從紫宸衛與節度使衛一起圍剿斧頭禿時,公孫文等人早已經隱藏在暗處,本想坐收漁翁之利,奈何插不上手。
要不是他們劫下碧簫軒的一隻信鷹,還不知柳府的後山有這等好戲。
黃毛丫頭被救時,只有伊影察覺到這個女孩身上有股力量與陣法相抗。
那力量當時很弱很弱。
她會很強,這是伊影對這個女孩的第一直覺。
邪童戳了戳女孩的嫩臉,問道:“大公子,那我們要帶她走嗎?”
“不行,冷脈在公孫府太危險了。”
公孫文起身,示意伊影背着女孩。
以碧簫軒和天凌五府跟冷脈的關係,這女孩在他們誰那,都逃不出內宮的魔爪。
這也是玉頃為什麼不想涉險把她帶回蕭府。
禍起蕭牆,是玉頃最大的痛楚。
在天凌貴胄中,根基尚淺又偏安一方的大概只有丞相府了。
“走,去丞相府。”
“要帶着她嗎?”
“對。”
“大公子,丞相府雖好,可丞相……”
伊影背着女孩,有些不解。
邪童立馬補嘴道:“你懂什麼,丞相日理萬機,不至於連個丫鬟都在意。”
還沒等邪童說完,公孫文激動地拍拍了他的肩膀:“還是你懂!”
丞相府。
肅穆奢美的丞相府邸,端坐在天凌皇城最靠近天子腳下的地方。
它見證了天凌百年來帝王間的更替,同時,它的主人也如落花流水,更迭不止,只有它一直守在這裏。
落葉漫天,劍舞隨風。
柳青長袍,玉冠白面,眉清目秀,氣若游龍。
只見商闕劍挑梅花,欺身而上,輕飄周旋。
身為丞相府唯一的血脈,丞相一直對他寄予厚望,不求位極人臣,但教流芳千里。
六歲習劍,七歲作文,文武兩器,不分伯仲。
偏偏遇上公孫文,自毀前程。
想到公孫文,商闕甩袖收劍,捻着左手手腕的菩提佛珠,眉目清明。
他已經三年沒見到那個人了。
他有些許後悔了。
倘若三年前,他再那麼固執一點點,讓某人再松一點點口。
在蕭府機關牆下,那個人就不再是形單影隻,而後凄凄艾艾地打道回府。
自那日後,他只收到一封字跡潦草的四字書:禁足勿念。
公孫文被禁足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因此他也沒多放在心上。
幾日後,他無意尋得一副琉璃圍棋,滿心歡喜,即刻修書邀約,可是等了近一個月杳無音信。
後來,他花了好大價錢旁敲側擊,才明白這回大夫人是不會輕易放人的。
他估摸着,無論大夫人是真動巨怒,還是暗度陳倉,總歸不會太久。
然而,他這一等就是三年。
一想到這,商闕捻着佛珠的手不禁用力了些。
突然,勁風撲來,幾片細長的葉子掃過商闕,射進泥里,激起一方塵土。
黑影閃過,伸掌推向商闕,抬腿撞中肚,驅身掃下盤。
商闕側身躲過,步法輕靈。
來人像抓着一團輕飄柔軟的蒲公英,掌風招式在哪,就往哪飛遠。
出招越是凌冽,所受之處極盡縹緲,難以捉摸。
啪啪啪。
公孫文的掌聲剛響起,伊影立馬收手,毫不拖泥帶水。
他一點也不想跟商闕過招。
春來秋去好幾載,商闕依然只會躲,打得一點都不暢快。
邪童半扶着女孩,趁着間隙便把人扔給伊影。
他雖不至於貴胄子弟般嬌生慣養,卻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
又常年跟在大公子身旁,身價無異於半個主子了,扛人這等粗活他還是欠些火候的。
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下鑽進商闕的眼底。
三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名稚嫩驕氣的少年抽絲剝繭蛻變成風流清俊的青年。
“你、你被放出來了?”
這話問得讓公孫文恨不得給商闕肩上來一拳,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什麼叫放出來了?我這叫解禁,解禁!懂嗎?”
“那有啥區別?”
邪童小聲咕噥着,再看看商闕那眼神,他怎麼有種豺狼現世的錯覺。
商闕心底攢着千言萬語,剛想開口,公孫文便把眼神飄到伊影背後的女孩。
於是,他只得不情願地改口道:
“這女孩是?”
商闕其實一早就注意到這女孩了,非比尋常。
只是他覺得不重要,不想費口舌。
“你猜。”
公孫文抬手剛揉着腰身,邪童立馬拖來竹椅塞在他臀邊。
遠處的侍女見狀,伶俐地端來早點茶水,伺候得爐火純青。
畢竟公孫文的口味她們記得比生辰佳節都牢靠。
他一坐下,商闕便眼尖瞧見了一小團柳絮在他的後腦勺上左右晃蕩。
商闕伸手滑落柳絮,開口道:“你們去了柳府?”
尋常人家的青柳三月飛絮,隨秋凋零。
在天凌,若是有萬柳長青、臘月揚絮,只此柳府。
邪童見着某人的爪子在他家主子的頭上遲遲不肯挪開,而他家主子這會整顆心都撲在糕點上,毫無察覺。
本着奴僕的盡職,邪童毫不客氣地近身解開公孫文的披風,順便裝作不在意地打飛某隻爪子。
……
“商公子,猜出來了?”
商闕不語,瞅着剛剛被拍紅的手背,整張臉陰沉得可怕。
他猛地奪過公孫文正往嘴裏塞的榴槤酥。
“大公子,三年不見,可患了啞疾?”
對此,公孫文極其自然地把手伸向茶盞,呷了一小口茶。
這才慢條斯理開口道:“你還記得那本宮娥冊么?”
商闕擰眉,滿目皆惑。
“就是那本在你爹書房旮旯揪出來、以至於你被丞相追打三條街……”
“主子談話,你瞎參合什麼?”
一聽這清冷又傲氣的語氣,伊影背着女孩不留痕迹地向後退了退。
他跟着公孫文也有幾年時間了,他這種榆木疙瘩都很能深刻體會到這位商公子與邪童之間的水深火熱。
公孫文不在時,兩人背水相棄,隔江萬里、冰天雪地。
公孫文在時,兩人火海針鋒相對,辯聲鼎沸、拍案連連。
直至今日,他依然想不通,商公子為何自降身價,處處與邪童抬杠。
邪童倒是無所謂,反正他已經習慣了。
但是被罵還不回懟,除了大夫人,其他人還真沒這待遇。
“商公子,我家主子尚未心急,您這是想鳩佔鵲巢還是越俎代庖?”
眼看這兩人劍拔弩張,公孫文扶額,有些頭痛。
恰巧伊影背後的女孩皺了皺眉頭,似乎快要醒過來了。
“找間房先安頓下吧。”
身旁的侍女聽到公孫文的使喚,如獲大赦,麻溜地領着伊影去了偏院。
雖然她們家商公子脾氣很好。
但是脾氣很好的人要萬一哪天不好,那就是內院整日滿天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