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鄉過小年
第15章他鄉過小年
發生香煙命案的十二天前,多湖青鋼城。
青鋼城是國營大廠鋼鐵廠所在地。在這地,有一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樓,一對老人住在六十多平米的單元房內。
老人名叫高鴻翔,已八十有六,身板硬朗,身體結實,個子高,青年時期喜歡打籃球,也喜歡到長江里游泳,練就一副好身骨。現如今每天早晨在公園打一個鐘頭的太極拳,然後回家前到超市轉一圈。
臨近過年,有晚輩要從外地回來,老人的生活開始變得得忙碌:老人一清早超市買菜;老婆子在家擺弄臘魚臘肉。
北方人過小年臘月二十三,南方人二十四。荊楚省的多湖,典型的南方。他們過二十四。
這一天是二十三。老人買了一袋米、一桶油,分別都有五公斤裝,他一手提一件,雙腳的大頭軍靴發出噗噠噗噠的響聲,勁帶勁地走路回家。
因鞋子過大,空間擠壓發出的聲音,宛如自行車雨蓬下攪進的樹葉,腳步不停,聒噪聲就不歇。
老頭顯得有些邋遢。
其實老高並非邋裏邋遢的人,沒有退休前是鋼鐵廠一分廠的工會主席,行政級別科級;再追索到青年時期,是陽光帥氣的俊小伙一個,帥哥一枚,也是廠里重點培養的管理幹部。
現在老了,那四十五碼軍靴摩擦出的聲音,嚴重影響到他的形象。
軍靴是十五年前女兒送的,這許多年他捨不得穿。直到前年的某一天才想起,再不穿時日不多了,會枉費女兒給他的一片孝心,因此後來除了夏天,其他三季幾乎天天套在腳上。
女兒高愛蓮十五年前就離開人世了。白髮人送黑髮人。軍靴成了他的念想。
今天,為了女兒,他在超市轉悠時,又特意選購了進口的柬埔寨大米和國內著名品牌的山茶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幾乎沒有什麼親朋走動,好不容易過年了,兩年沒有上他老高家的前女婿要來看他們了,這是難得,他得珍惜,也得隆重。
女婿來,就是女兒回家。
女婿還是法官呢!據說剛剛退休。雖然女兒早走了,女婿也續弦了,但女婿對兩位老人從來沒有生分過,還一直“爸爸媽媽”地叫着,前些年的過年過節和平常,也都有禮物帶來和寄來。
幾天前,老兩口接到女婿要來的電話時,淚眼婆娑,當晚,誰都沒睡着。
他們在青鋼工作、生活了一輩子,一般來說,這樣的年齡,應該兒孫滿堂,但人生如草木,如花果,老天並不安排每棵樹都結果子;結了果子,又不是每個果子都會成長到瓜熟蒂落——女兒死於一樁兇手案;兒子更是說起來丟人——判刑關押,自作自受。
人生苦啊——長壽有何樂?十多年裏的春節、中秋節,都是他們痛苦的日子。
但想歸想,縱使心裏淚流成河,還是要笑着過日子。
老頭前天買魚買肉,昨天又專門坐輕軌到七十公裡外的郊區買黑山羊。本來米和油都買好了,想起自家以前習慣的食品檔次一般,產品太次,於是今又專門挑最貴的油和米買回家。
倒不是女婿平時挑剔難伺候,而是念他一直存在的孝心。
老婆子則不同,雖然對女婿要來也是每天興奮得睡不着,但照樣還是每天躲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天天戴着個墨鏡。
戴墨鏡不是愛俏,也不是眼瞎,而是墨鏡由尚未坐牢時的兒子購買。兒子那會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明明要買老花鏡,卻買了一副墨鏡,害苦了他的娘。
知情的聽着心酸,不知情的還以為老婆子老來俏。
兒子坐牢期間,老婆子每年都要到監獄一次。今年探監回來,她興高采烈地告訴老伴,兒子年底要釋放了。她對女兒沒了似乎不怎麼心疼,兒子不在身邊卻時時念叨。每個月一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幾乎全部用來疼兒子,不是以兒子的名義存銀行,就是大包小包吃的東西寄給兒子。
古上人說,娘疼滿崽,但別人不知道,老頭子知道,兒子又不是親生的。
她是一生想個崽想瘋了呀——老婆子的心,做丈夫的最懂。
老婆子的年齡也已八十四了,身子佝僂,雖然看起來精瘦精瘦,屬於難得老來瘦的那種,但精氣神卻比老頭差,加之近些天感冒了,一直咳嗽,更顯憔悴和蒼老。
老高沒事的時候,有好幾次窺視老婆子。發現這朵子弟學校的廠花,要不是那副閃着陽光一般光芒的墨鏡給她增添幾分時髦和霸氣,簡直讓他不堪回首,懷疑五十多年前的如花似玉是浮雲。
不過,老頭關心老伴的心不減,前幾天給她買過感冒丸子,今天去超市又不忘在藥店買了感冒藥和板藍根。
事實上,兩個老人的身體一直都對得起他們的爹娘,尤其是老頭。
俗話說的“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他們都經歷過來了——老婆子上個月剛剛滿八十四歲,閻王吝嗇,至今沒有請他們到山上去喝茶。
至於感冒發燒,更不是個事,別說七老八十,即便五十過頭,都難免有一些寒暑。
因此,現在他們的中心任務,是把明天小年夜和大年三十的團圓飯做好。
小年飯雖然不是隆重的,但老兩口猜想,女婿在這裏過了小年,肯定要從多湖轉道三峽。他現在的妻子是三峽的;到了三峽,他們還可能要回漢水——漢水是女婿的老家。雖然漢水老家裏父母都不在了,但叔叔伯伯、侄子侄女一大幫。到時,女婿不說,他們也會鼓勵女婿回自家去。
做老人的不能太貪,老了老了更要懂事,不能讓晚輩為難。
但當然,老兩口也會做好除夕大團圓的準備。要是女婿真的想陪他們過完到十五以後呢!要是花腳貓外孫女也突然間回來見外公外婆了呢——哪能什麼都不準備呀?!
“花腳貓”是對外孫女胡深愛的愛稱。
老婆子娘家是芙蓉國人,芙蓉國東片一帶的人喜歡把沒定性、到處亂跑不落家的孩子稱為花腳貓。外孫女早早沒了娘似乎沒什麼感覺,當了正兒八經的黨報記者了也經常出差,別說外公外婆,只怕他的法官爸爸見她都要預約。
但正因為如此,花腳貓人的性格就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如同南方夏天的雨:大晴天的,兀地起一團黑雲,噼里啪啦就來了,然後一陣風吹過,雲跑了,雨也跟在後面戛然而止。
這外孫女就是這樣的。記得前年過年,除夕夜,大家都筷子上桌了,突然帶着一個個頭差不多跟姚明一樣高、講着英格利是的小夥子出現在外公外婆的面前。
想想,怪刺激的,還真能給老兩口帶來意外之喜。
這會兒,老高為逗老婆子樂,突然講起花腳貓來,還講起花腳貓帶來的那個老外小夥子撞門框的事情,老婆子果真就呵呵直樂,連咳嗽起來都帶着笑意。
見老婆子笑,老高笑得更誇張,還差點岔氣,但看到老婆子笑得眼淚、鼻涕攪在一塊,又趕緊掏出手帕,給她擦掉,一邊笑還一邊說:
“趕緊燉豬腳吧!我特意買的後腿,肉肥,好吃。還有,呵呵,不得了了!你看我這記性——忘記買酒了,晚上要跟我們家的大法官喝兩杯。這喝兩杯的事,我說,你不反對吧?”
老婆子笑着回應:“我反對做么子?喝翹天了都冇事!”翹天是死了的說法。
老頭瞪着老伴,心說:你又講你們芙蓉國的土話了。
然後一邊出門一邊嘀咕:翹天就翹天,***說,人固有一死,都九十歲要來的人,還怕個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