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瑤池之禍
那三千的弱水就是我的河流,百年來我曳尾其中,伏殺渡河的取經人。
......
我叫沙僧,悟凈是觀音大士給我取的法號。
我本是人間大漠流沙國皇族,出生之時天地風雲匯聚,茫茫流沙成塔,宛如神境。
一出生幾乎就站在人間終點的我,自幼就有一雙識人慧眼和一身神力,年方十六,已成為大漠之鷹,率領流沙軍出征東掃三千倭寇,西收萬里玉城,北盪五洲妖獸之禍,南平四海蛟龍之亂,大漠之中稱我無敵,普天之下任我獨行。
少年揚名立萬的孤獨和人間無敵的寂寞,讓我走上了尋仙問道之路,出九州,跨四海,輾轉極南寒苦之地,徘徊北冥冰原之海,訪日出東升之國,棲月落西沉之堂,得煉丹之術,符籙之法,御劍乘風,破空踏浪。
我在仙人指點之下,煉五行,化四象,悟三才,感陰陽,道法合一,飛升上界。凌霄殿裏拜玉皇,親封為捲簾神將,南天門裏我為尊,凌霄殿上吾稱上。
一朝捲簾人,百年仙上仙。
自我入仙班以來,便受玉帝青睞,成為了玉帝的親信,他的飲食起居無不由我打理,有時他親自批奏的仙文也會經過我手。
這種職能的變化,讓我成為眾仙競相吹捧的對象,新晉陞的大神們向我示好,老牌的神仙也對我以禮相待。送到我案前的仙丹沁人心脾,有大道陰陽韻味,送到我庫房裏的仙器紋光奇異,有天地法則氣息,這種不同於人間的新鮮感滿足感讓我有些發昏,我逐漸忘記了從前閃閃發光的日子,迷失在了我所謂的仙道人情之中。
......
瑤池深且廣,仙子云中來。悠悠箜篌動,處處芙蓉開。
還記得,那是王母娘娘在瑤池開設的蟠桃會,有八方神將坐殿下,四海異獸立階前,不可不謂熱鬧。
那開場的仙樂如盛世鳳凰的清鳴,繼而如仙山之巔俯瞰一切的逍遙自在,或疾疾如流風,或緩緩如堆雲,餘音繚繞,神馬駐足,新聲又起,金烏停步。
然後是各種風格迥然的表演,其中最為精彩的,當屬嫦娥與七仙女共同編排的羽裳霓衣曲,隨着玉簫銀箏和雲出,嫦娥彩練當空舞,赤橙黃綠青藍紫,水袖搖落星如雨,身態婀娜,眉目婆娑,聲協宮商,婉轉悠揚。
那天,玉帝和王母很是開心,眾神將也很開心。
我在宴會上也喝得醉醺醺的,端着七彩祥雲神鹿月光杯,提着裝滿瓊漿玉液的九色神鹿日光壺,徘徊宴會間,流連忘返在那些小仙的阿諛奉承中,時不時認真而小聲地“安慰”他們道: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你們別看我表面光鮮亮麗春風得意,背地裏卻是忙前忙后,你們也知道玉帝那三界第一的脾氣,相處起來如同虎口餵食,稍有不慎,別說是仙,怕鬼也做不了。”
我不痛不癢的安慰換來一陣“噫”聲,一些膽肥口大的還讓我弄個身份體驗卡,讓他們也體會下這另類的“一主之下,萬神之上”的感覺。
那當然是不行的,如此縱享絲滑的高位,不對,這群神仙對我也算畢恭畢敬,我又如何忍心將他們推上如此危險的位置呢?
“誒,要我說,以後的南天門裏,除了玉皇陛下,我們都以捲簾神將為尊,凌霄寶殿上,除了玉皇陛下,我們都以捲簾神將為上,大家說如何?”不知何處傳來這一句騷話,引得眾仙一陣歡呼。
“南天門裏我為尊,凌霄殿前吾稱上。
”正要和酒的我頓了一下,念叨着這句話,精神有些恍惚,畢竟這種感覺,好像我在人間閃光的日子,但又有些不同,具體差在哪裏,我也不知,不過這種感覺貌似也還不錯。
“南天門裏我為尊,凌霄殿前吾稱上。”我又慢慢念了一遍,酒氣忽然就被嚇醒了大半,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畢竟玉帝可是天界主宰,有些話該不該說,心裏還是要有數,更何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要是被想要針對我的神仙聽到了,那就不好辦了。
可就我回到自己座位上時,因為仙酒喝得太多,我失足摔倒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摔倒了,還撞倒了玉帝身邊的侍酒仙女,仙女端着玉帝新拿出來的酒杯琉璃盞——那玩意我跟了玉帝五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
琉璃盞摔落在地,碎得那麼簡單,碎得那麼清脆。
真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侍酒仙女的驚叫和琉璃盞破碎的聲音一下子遍佈全場,嚇得當場的神仙們個個破膽,剛才對我還擠眉笑眼的神仙們紛紛埋下了頭,深怕與我扯上一絲聯繫。
嗯?好一群牆頭草。
但讓我驚恐萬分的是,平時對我極為和善的玉帝看向我的眼神也變得複雜和嚴肅起來,就像有一把即將刺穿我身體的神劍,懸挂在我的頭頂。
忽然,瑤池一陣風流雲涌,然後是整個天庭的仙氣霞光轉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佈的雷電紫雲和若隱若現的秩序火鏈。
這等陣仗可不多見。
“捲簾,你可知罪!”伴隨着充滿天地法則的波動,玉帝洪鐘萬鈞般的聲音傳來,震得我的耳朵有些發疼,那些仙力稍遜的小神更是直接悄悄開啟護盾防身。
感受到玉帝語氣中的熊熊怒火,我嚇得呆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碎了一地的琉璃盞,心中百般滋味剪不斷理還亂,說不出道不明,就這般無語地望着眼前碎了一地的琉璃盞。
“南天門裏我為尊,凌霄殿前吾稱上。說得好啊,說的好。”玉帝冷笑一聲,“兩億年了,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這般狂妄的話了。”
玉帝單手往天上一揮,雷電紫雲中突然出現了五條三爪紫色神龍,神龍渾身上下閃爍着紫紅色的閃電,然後迅速盤成五行拘仙大陣,那能夠鍛燒靈魂和吞噬仙力的秩序火鏈也清晰地出現在陣法中。
要知道,拘仙大陣是專門用於困縛擊殺,尤其對神仙的傷害最大,而大陣等級分成道元、陰陽、三才、四象和五行由低到高五個級別,而每個級別又由小到大分成三爪白色神龍、三爪紫色神龍、五爪金色神龍三個級別,總共十五級,而眼前這一幕,分明就是逼近最高的十四級。
這是鐵了心的要殺了我的節奏啊!
“下仙知罪,下仙知罪,懇請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可不管我如何說如何做,玉帝高冷的背影始終沒有動作,大陣上的五條神龍也開始蓄力,空中一片劈里啪啦的爆響。
“掌朝左丞相何處?”玉帝的聲音再度響起,充滿了冷酷的殺意。
自我出生以來,一切都是順風順水,哪怕身處絕境,亦能打出一片天,做了神仙之後,仙途更是如日中天,從來沒有感受過失敗的我,又何曾真正接近過死亡,這一次,我被空氣中的殺氣徹底嚇住了。
“小神在。”一個身穿朱紅金紋炎龜仙服,手持白玉象牙祥雲笏,臉色赤如岩漿,身體夾在一塊火紅龜殼中間的胖神仙站了出來。
“我既已喚出紫龍,組成五行拘仙大陣,你可知捲簾如何判罪?”玉帝那審問三界萬物的目光彷彿一雙巨大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的呼吸越發困難,跪下的身體在玉帝的威壓之下顯得格外沉重,成仙百年來未曾出現過的汗珠如滾豆子一樣不斷地往外冒。
“回陛下,此罪當判,入陣受雷擊火煉七七四十九天。”左丞相一臉漠然,彷彿從他火紅的嘴裏讀出來的,只是一行冷冰冰的文字而已。
玉帝點了點頭,五條神龍五條神龍旋即朝着陣法中央吐息。隨着陣法紋路從內向外不斷點亮,一股充滿了死亡氣息的紫色電光鎖定了我,我想起身,我想開口,但在玉帝的威壓下渾身無力,不得動彈。
就這樣,我一瞬間被電光吞噬,傳送到了陣法之中,留下一地的焦黑。
陣法內部一片紫紅,有五根分別刻着五行屬性的黑色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盤着一條三爪紫色神龍,連接着一條秩序火鏈。火鏈纏着我的四肢和脖子,時而是燃燒我的靈魂的滾燙的陽炎之火,時而是吞噬我的仙力的冰冷的陰寒之火,五條神龍也是一直想我吐來紫色電光波。
靈魂力量的消散、仙力的流失和身體的痛苦讓我想要立馬解決自己,可在大陣里我的法力沒法調動,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不斷被攻擊消耗。
被抓入法陣不到一刻鐘,我已經有些脫力,意識越發模糊。陣法外那些平日百般討好我的眾仙們一個個都不吭聲,宴會上和我談笑風生的神將們也把頭埋了下去。
可是他們這樣有什麼用呢?反正我大限已至。
就我所知,那天界史上為禍了百年的邪劍仙,也只在五行金龍拘仙大陣里堅持了五七三十五天。
我不覺得我的力量比得過邪劍仙,那他們又何必把頭埋得那麼深呢?
我的靈魂力量已經燃燒殆盡,剩下的靈魂氣息已經不足以支撐太久,仙力也早就被抽光了,身體被紫電破壞得不堪入目。
恍惚間,我看見了我小的時候,父母和兄長們的臉已經很模糊了,但記得他們對我很好,教我識字,給我穿衣服,帶我騎馬;
我看見了我一個人在大漠騎馬飛奔的傍晚,身後大漠孤煙直,眼前長河落日圓;
我看見了我帶着流沙軍四處征戰的場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所到之處,戰之必勝;
我看見了我尋仙問道之前遇到的一位女子,我曾跟她立下“待到雲端相見時,與君江南賞落花”的約定;
我看見了我飛升前大漠的那一場災難,一夜之間所有的古城全被沙暴掩埋,包括我的家鄉流沙之國;
我也看到了當時一心想要成仙的瘋狂的自己,他是那麼遠,那麼陌生,卻又那麼近,那麼熟悉。
結束了吧,雖然這一種死法讓我有些不甘,但是就這樣了吧。
我不再掙扎,靈魂氣息如同風中殘燭,再有數息時間,我將被徹底抹殺在法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