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到高中學校的路途更遠了，足有四十多里地，騎自行車需要將近一個半小時，青林不可能再往返了，他與絕大多數農村同學一樣，開始了住校生活。

報到的第一天，青林引起了許多老師的注意。一位女老師驚訝地喊道：“你不會是小學生吧？咋這麼矮呢？”入校組織了例行的體能測試，青林的1000米跑了一個倒數第二，跑倒數第一的同學看起來像個大煙鬼，他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對青林說：“沒事，我給你墊底。”引體向上青林一個也沒上去。哎，青林的身體是多麼孱弱啊，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可這又是多麼無奈啊。

進行登記工作的女老師們一看就是城市人，穿着雅緻的套裙，胳膊上、腿上佈滿被蚊子叮的紅疙瘩，青林不禁非常疑惑，城市的蚊子這麼多嗎？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他對周邊的新環境眼花繚亂、張口結舌。

一位操着標準普通話的青年男老師引起了青林的注意，他的普通話是如此標準，讓青林起初以為他是一名外地人。他滿面春風、文質彬彬，一口渾厚的男中音使他充滿了無窮魅力。分班的時候，青林才知道他就是他們的班主任張寶昌老師，今年剛剛師範大學畢業，他躊躇滿志、勇挑重任，準備干出一番事業。

張寶昌老師頭髮濃密，個頭不高，膚色微黑。他操着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講台上作了他的初次演講：

“同學們，歡迎你們加入九一級二班這個大家庭！我叫張寶昌，今年剛從省師範大學畢業，從今天起擔任你們的班主任。大家從不同的地方彙集於此，是非常難得的。我剛才看了登記表，同學們有本市的，更多的是來自各個鄉鎮的農村，入校后一開始會有一段適應的過程，這也是一個必然的過渡階段。我雖然剛畢業，但經過了非常系統專業的職業培訓，因此我完全有信心帶好這個班集體，也完全有信心與大家一同成長。希望我們不僅是師生關係，將來更是朋友關係。為了美好的每天，我們一起加油！”

說完，張寶昌老師用力地做出了一個加油的動作。班長帶頭鼓起掌來。也許是因為剛入職，張寶昌老師明顯帶着一種十分亢奮的情緒。他時時不忘使用的標準普通話，成為他區別於同學們和其他老師的明顯標誌，因為所有的人都在講方言。總體而言，青林和同學們對這位意氣風發的新老師滿意極了。

學校的秋季運動會開始了。張寶昌老師興奮地告訴同學們，他在省師範大學期間專門練過短跑，那是他的絕對強項。他踴躍報名，並鼓勵同學們積極報名參與各類項目。

激動人心的時刻馬上到來了。一百米短跑賽道兩邊擠滿了圍觀加油的師生，張寶昌老師身着藍色背心、紅色運動褲、灰色運動鞋，處在第二跑道。離正式比賽還有幾分鐘的時間，所有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對第一組的這六名選手投去關注的目光。

張寶昌老師身材矮小，但看起來非常活躍。他置其他運動員於不顧，獨自在跑道上進行熱身運動，跑過來跑過去，看起來十分專業和輕鬆。青林和同學們激動極了，覺得九一.二這個班集體馬上就要揚名校內了。

一聲哨響，選手各就各位。裁判員緩緩舉起發令槍，“啪”地一聲槍響，六名選手如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所有的人的雙腿就像轉動的車輪一樣快。張寶昌老師一馬當先，但是很快就落後了！他是要準備后發制人嗎？青林的同學們大聲高喊：“張老師，加油！張老師，加油！”

奇迹並沒有發生，張寶昌老師從倒數第二名退到了倒數第一名的位置，他矮小的身材、粗短的雙腿制約了他的發揮。比賽結束了！青林和同學們呆若木雞，連上去安慰老師的勇氣都沒有了。

與其他選手氣喘吁吁、臉色發白不同，張寶昌老師嘟着臉，輕鬆地在跑道上進行放鬆運動，使人不禁覺得他並沒有發揮出全部實力，假如是二百米或四百米比賽，那其他人絕對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張寶昌老師一點兒也沒有消沉，他用標準的普通話，談笑風生地繼續為大家上課，並為同學們講解了跑步的專業素質與臨場發揮的區別與不同。

兩個月後，班上的一位男同學要去參軍了，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張寶昌老師突然覺得，班集體的團結力和凝聚力都顯不足，大家都忙於自己的學習，對班集體和身邊的同學關心不夠。於是，張老師決定藉此契機，組織一次送別會。

送別會在沉重的氛圍中開始了。張寶昌老師首先肯定了這位男同學在班級中的突出貢獻，他的離開是班集體的巨大損失，但是保家衛國是光榮的，全班師生都應該向他致敬！在張老師鄭重的陳述中，少數女同學開始抽泣起來，儘管開學以來，彼此可能還沒來得及說過幾句話。

張寶昌老師要求每位同學都做發言，表達對這位同學的同窗情誼、不舍之情。大家紛紛站起來，低着頭絞盡腦汁地說著自己的感受，但感覺就跟開批鬥會似的。大家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除去軍訓，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哪裏有那麼許多的感受呢？

在同學們的依依不捨之情下，那位男同學忘記了即將參軍的興奮，涕淚交流地表達了對班級的感謝和留戀。張老師安排兩位女同學為那位男生送上了美麗的鮮花，送別會在《送戰友》的歌聲中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想起駝鈴聲

路漫漫，霧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樣分別兩樣情

戰友啊戰友

親愛的弟兄

當心夜半北風寒

一路多保重

......

同學們唱的聲音嘶啞，眼含熱淚。張寶昌老師認為班級的凝聚力得到了空前的增強，但他讓每位同學都買個小禮物的做法，引起了大多數同學的不解甚至反感。

隨着時間的推移，班上的同學對張老師長期說普通話表示了反感，感覺溝通起來不接地氣，普通話和方言完全是兩回事，感覺是各說各話。

此外，由於張寶昌老師所教的物理課生澀難懂，同學們的成績普遍不佳，厭學情緒非常嚴重。張老師在課堂上聲嘶力竭，對同學們大聲呵斥，罵他們是笨蛋、混蛋，告訴他們學不會就滾蛋！有幾次，黑板擦和整盒的粉筆被憤怒的張老師摜到了水泥地上。

聲勢浩大的“倒張”運動終於開始了。學生們鬧得很兇，一直鬧到了校長那裏，要求必須撤換張寶昌的班主任和物理老師職務，否則就罷課。迫於壓力，學校做了妥協，張寶昌老師不到半年便匆匆“下課”了，被調劑到其他班級。他的滿腔豪情和遠大理想，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學校調來了一位歲數大的化學老師，作為新的班主任。據其他老師說，這位老師業務能力很強。當時，青林不懂得什麼叫業務能力，上他的課卻感覺到了壓力和彆扭。做實驗課時，老師讓同學們把材料碾碎，青林便拿實驗玻璃管一點點搗碎，被老師發現了，當眾指着青林說：“咋這麼笨呢？碾碎不行嗎，我說的是碾碎！”青林羞紅了臉，雙手更不聽使喚了，那次實驗做得一塌糊塗。

好在這位化學老師因為業務能力強，過了不長時間，就被調去做行政工作了。青林和同學們都鬆了一口氣。

富於戲劇性的是，二十多年後，當年班上的同學組織了九一.二聚會，誠摯地邀請了當年的班主任張寶昌老師，表達了對他的感恩之情。張老師依然意氣風發、風度翩翩，絲毫沒有衰老的跡象。他愉快地回憶起當年的往事，與大家相談甚歡。

現在想想，張寶昌老師的知識才華與滿腔豪情，將教育事業、教書育人看得無比重要的優秀品質，是多麼的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