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林上大學是哥哥陪着去的，因為青林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是個徹頭徹尾的青瓜蛋子，一個對社會一無所知的書獃子。

奔向武漢的火車哐當哐當地一路向南，經過漯河，經過鄭州，經過黃河大橋，進入湖北，經過長江大橋，經過長江二橋，到達武昌。青林這個北方的旱鴨子，完全被車窗外的景色看花了眼，他第一次看到高高的山巒，第一次看到無比寬闊黃澄澄的黃河，第一次看到南方的植被，第一次看到水田、水牛和水稻，第一次看到奔騰壯闊的長江，第一次領略到大城市的風采，原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精彩非凡。

青山和青林在火車上連個座都沒有，跟個傻子一樣坐在過道的地上，因為實在是站不住了。他們看着時髦的城市女人，嫻熟地嘩嘩嘩地洗牌，不禁目瞪口呆，他們連這樣洗牌都不會，更別說玩了。後來，列車員又把他們趕到車廂連接處。青山和青林勉強找個地方坐下來，青山年齡大些，就和身旁到外地務工的農民聊天。

“他是第一次出門吧？”民工指着青林問。“對，他是我弟弟，今年剛考上大學，還不到十八呢。”“你們哥倆玩牌嗎？”民工接着問。“我們不玩。能有個地方座就挺好的了。您抽煙......”青山畢竟成熟些，與周圍的人搭搭話，就能大概了解路上需要注意什麼，他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旅遊，他要確保把弟弟安安全全地送到學校報到。

到達武漢是凌晨兩點，一股南方的熱浪撲面而來。很多拉客住宿的，被青山拒絕了。他們看到廣場上有許多人露天躺着睡覺，也找了一些舊報紙鋪在地上，盡量眯一會兒眼。青林完全是懵圈了，從火車上下來，他還是感覺身體跟着火車的節奏在晃，他躺在地上，又累又興奮，始終無法睡着，總算挨到了天亮。

天亮了就好了，他們看到了接站的學校工作人員，跟着上了汽車奔向學校，一切都踏實了。到了學校，青山把青林交給他所在班的學長，就匆匆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武漢。家裏還等着收莊稼呢。

青林體檢時出了問題，血壓高得厲害，那位女大夫問他：“你是剛下火車吧，血壓咋這麼高？”“是的，我剛下火車，又太緊張了。”青林解釋了半天，總算過關了。不過這次體檢，讓青林發現了一個問題，他的血壓其實一直不太正常，這與小時候的飲食與放縱，初中的過度疲勞，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關係。

大學生活是充滿朝氣、豐富多彩的，可是青林沒有錢，那就得想辦法。第一個學期，他就去了漢正街批發市場，買了二十件十元一件的襯衣。回到學校，他挨個宿舍推銷他的襯衣，每件二十元，一周下來，只賣掉了五件。這是怎麼回事呢？青林覺得自己從小就具備生意頭腦啊，就算在高中，他還跟老刁販賣過電影票，狠狠地賺了一筆。現在怎麼就不行了呢？後來他才知道，這些衣服都是水貨，一洗就變形，學校的學生對此心知肚明。這次生意的失敗，根本原因在於貨物的質量問題，以及他對服裝行業和服裝品質的不了解。眼看着就要賠本，班上的同學大發慈悲，每人一件原價收購了他剩餘的襯衣。

為了保障良好的身體狀態，青林從大一開始，養成了一生的習慣，即每晚堅持跑步，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下雨打着傘跑，春節晚上也跑，他是一個血液里永不服輸的人，他絕不允許自己做一個懦夫和孬種。

青林發現，學校里的男男女女經過緊張的高中生活，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們渴望自由、愛情、友誼，渴望正常寬鬆的學習生活環境和氛圍。學校到處都是談戀愛的男女青年，他們公然在食堂餐廳相互喂飯，在學校的花園、湖畔、操場、公共課堂擁抱親吻，到了晚上，躲在犄角旮旯里偷歡的人更多、動作更大膽，裏面甚至還有教職員工。

一開始的軍訓就出了問題。青林所在的班級編在七連，副連長是個高大魁梧、虎虎生威的青年軍官，渾身散發著男性荷爾蒙的力量與美感，以及屬於軍人的特殊英武的氣質。管理學院的一位新入學女生瘋狂地愛上了這位軍人，這位女生有着漂亮的臉蛋、妖嬈的身姿，又是那麼大膽，對副連長造成了致命的誘惑。“英雄難過美人關”，儘管副連長嚴格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行，遵守着部隊的紀律，投入地開展着學校委託的軍訓工作，然而僅僅過了一個月，這位女生就被發現撲倒在了副連長的懷中。

從整個過程來看，副連長几乎完全是被動的，他作為一名黨員軍人，其能力和品質是過硬的，但他卻實在無法阻止一個年輕異性的狂熱舉動，眼看着事態已經失控，部隊作出了及時而重要的決定：將該副連長調離學校軍訓崗位。

在最後一次集訓課上，副連長當著全連教官和學生的面，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雙眼紅腫，更咽着表達了對學校和全連學生的感謝，含蓄地對事件進行了反思，堅定表達了自己的態度，明確地向全連學生宣佈：因為工作原因，自己退出軍訓工作。是的，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錯，如果追究，就追究人類的感情吧。

軍訓結束后，學校對男女情侶在公開場合的過分親昵行為，決定作出整肅和適當糾正。學校保衛處成立了糾察隊，糾察隊員全部由學生組成，分七個小組輪流進行日巡查，每個小組設隊長一名，隊員四名，每人配備一輛自行車、一個手電筒。為了勤工儉學，青林報名參加了糾察隊，在游隊長的帶領下，開展了盡職盡責的巡查工作，每個月青林可以領到六十元的補貼。

他們小組取得的最重大戰果，是在某個周末晚上，在學校青年園的一個隱蔽角落裏，當場抓獲了一對躺在地上纏綿悱惻的教職員工。那個男教工非常蠻橫，對隊員們進行了斥責和口頭威脅，但好漢難敵四手，在游隊長的率領下，青林他們將其扭送保衛處，交由學校發落。為此，青林他們小組又得到了額外嘉獎，游隊長由於從容不迫、果敢幹練，在隊員中的威信得到了進一步提升。游隊長在大三就順利加入了黨組織。

青林班上有13名女生，其中有2位先後對青林表達了好感，因為青林已經不是以前的石頭蛋子“小遵義了”，他不僅學習好，而且端莊英俊，個頭在一幫南方學生中也頗具優勢，在班上能排到前五。青林還擔任了班上的生活委員，大二的時候又擔任班上的團支部書記，系裏的管理部副部長。

雖然校園生活順心如意，但青林心裏還是有淡淡的隱憂。他對班上的大部分女同學是缺乏深層次感覺的，他心裏只有海紅姐，思念之情與日俱增。入校兩個月後，青林給海紅姐寄出了第一封信，信中寫道：

親愛的海紅姐，見信如晤：

許久不見，你還好嗎，小姨、小姨夫、海明弟都好吧。代我向他們問好。

經過兩個月來的時間，我已完全適應了學校的學習生活安排，武漢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其規模是我從來未曾見過的，我們學校在武昌區余家頭，距離長江很近，我走路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

每到周末，我就會到長江邊上，看雄渾壯闊的滔滔江水，看江上的各類船舶，有的船舶就停靠在岸邊，我已上去過多次了。在老家時，我們那裏沒有這樣的大江大河，這對於我，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震撼的。我真希望某一天，你也會來到這裏，我一定會好好陪你體驗一下大江大河的壯麗風采。

我們學校很大，我們所在的是東區，還有一個西區呢，據說主要是船舶學院。學校的風景很好，有超大的圖書館，有青年園和水運湖。操場也很大，我跟同學們有時間就踢踢足球，踢完球就沖冷水澡，吃樓下老太婆給我們煮的方便麵，煮方便麵比泡的好吃多了，還可以加個雞蛋。學校有三個食堂，伙食挺好，就是有點辣，每個菜裏面都擱辣椒，這有點讓我受不了，我對米飯也不太適應，不過現在好多了。

學校的老師都好，對學生很親切。只是我們學院成立時間不長，很多老師都是從別的課程直接轉過來的，課程的質量我感覺不算理想，不過也許慢慢會充實力量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希望我畢業后能進公檢法系統，但我現在還是感覺信心不足，你能鼓勵一下我嗎？

我們班上有十多個女生，南方北方的都有。可我還是感到情感上的寂寞，我找不到與她們談話的興緻，也許彼此來自不同的地方，在很多方面缺乏共同語言。我經常想起你，還好幾次夢到你，我特別懷念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歲月。可是，海紅姐，這幾年我們見面越來越少了，你都在忙什麼呢？你不會是談戀愛了吧。如果真的談了，你告訴我，我幫你參謀參謀。剛才是開玩笑的，我希望你沒有談。你二姨還說將來我們還有可能呢，我多麼希望這能成為現實啊。

海紅姐，今年寒假，我們一定要多見幾面。我實在是太想念你了。

前幾天我們去了一趟東湖，拍了很多照片，附信送你一張。你有近期的照片嗎？回頭給我也寄一張吧。

期待你的回信......

一周以後，青林收到了海紅姐的回信。青林激動地打開讀了起來，裏面果然也有一張照片，海紅姐站在一座假山前面，上身穿一件粉色襯衣，下身穿一件深色牛仔褲，面帶微笑地看着前方，是那樣的美麗嫻靜。信中寫道：

青林你好：

來信收到，為你高興。

暑假我正在城裏的幼教班實習，沒有時間給你送行，希望你能原諒。初中畢業后我一直為工作發愁，總得找點事情做，我跟你不一樣，你學習那麼好，前程遠大，我只能現實一些。去年你小姨夫託人讓我學幼教，我感覺挺好的。一是不需要太高的文化水平，另外跟孩子們在一起也開心，我挺喜歡這項工作的，就是將來學成後去哪裏是一個問題。農村只有幼兒園，城裏又不好進，我還是挺犯愁的。

聽你描繪了武漢和你們學校的風景，真好。武漢是一個大地方，你要多轉轉，增長見識，對以後有好處。學校的事情我懂的也不太多，但我覺得你不必過於擔心，只要好好學，總會有收穫的。你將來是本科畢業，工作肯定沒有問題，姐替你高興。

我也懷念以前的歲月，那是多麼無憂無慮啊。現在回想起來，我有點傻，你不要笑話我。二姨也跟我說過咱們的事，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總之，我感覺你是不愁的。

寒假一定見面。希望你天天開心！

海紅

一九九四年十月

青林把信的內容看了一遍又一遍，琢磨着每句話的意義。又把照片看了又看，然後放在唇邊，生怕丟了。

青林和海紅通信的事情，雙方家裏很快就知道了。青林所不知道的，海紅也沒有好意思告訴他的是，到海紅家提親的都踏破門檻了。

寒假到了。青林沒能見到海紅。小姨夫的一位戰友提了一門親事，男方是一名軍人，名叫陳元剛，比海紅大整整五歲，就是附近陳家莊的，當時在北京總政下屬的一家部隊三產單位服役，將來轉業後會回老家工作。海紅已經到北京去了。

聽父親說完此事，青林說，也挺好的。便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