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大恩不言謝
「別看了。」夏侯紓的語氣中帶着幾分警戒。她心裏清楚,這崖壁上的幾棵松樹,不論是那一棵,都承受不住他們兩個人的重量。好在男孩年紀尚小,體格尚未發育完全,體重輕。而她自己是女子,又習過武,體態也很輕盈,倚着幾棵松樹稍作停留還是可以的。於是她抱着男孩,藉助腰間繩子的力量,腳下一用力,騰空而起,成功抓住了上面的一棵松樹,腳則踩在崖壁上凸起的石塊上,那是再好不過的借力點。
男孩再也禁不住好奇,忐忑的睜開眼睛,然後親眼目睹夏侯紓帶着他再次騰空而起,彷彿長了翅膀似的,最後落在地石板路上。
夏侯紓剛站定,人群里立刻發出一片隆重地掌聲。沒人再質疑她的年齡、性別和能力,有的只是一派劫後餘生的慶喜與讚揚。
夏侯紓沒心思關心其他,只是暗自鬆了口氣,扶着男孩站穩了,方問:「你還好嗎?身上可有哪裏受傷?」
男孩還沉浸在夏侯紓帶着他騰空而上的感覺中,竟毫無反應。他母親趕緊跑過來拉着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見他仍然沒有反映,帶着哭腔道:「這孩子不會是嚇傻了吧?」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那婦人求證的目光一一從旁邊人的臉上劃過,即刻又奔潰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兒啊,你可不要嚇我啊!」
在婦人迫切而激烈的搖晃下,男孩終於慢慢回過神來,聽了母親的問話,他恍恍惚惚地搖搖頭。隨後又看向夏侯紓,眼神里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點燃了一般,閃出一絲亮光。
此刻的夏侯紓在他眼裏簡直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從前他只在說書先生那裏聽到許多江湖豪傑武藝高強,會飛檐走壁。他一直以為這樣的人大多是那些鬍鬚拉渣的魁梧大漢,哪知道竟會是一個明媚溫和的女子,而且看上去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
「沒事就好。」判定男孩只是輕微擦傷,夏侯紓徹底放心了,便收回了自己的手,開始解系在自己腰間的牽牛繩。方才抱着男孩落下去的時候,因為突然增加了男孩的重量,她沒掌控好力度,腰間被牽牛繩狠狠肋了一下,硌得生疼,但也還在承受範圍之內。當著這麼多企圖看她笑話的人,她並未表現出來,只是眉頭微蹙。
這時,一直膽戰心驚的婦人終於放鬆了心中緊繃的弦,激動地拉著兒子就在夏侯紓面前跪下,激動地說:「民婦何羅氏,乃京城人士,家住西郊何家村。姑娘今日救我兒一命,民婦一家老小,此生必當結草攜環以報。」說著又拉了拉男孩,「季兒,趕緊謝過這位姑娘救命之恩!」
男孩經母親提醒,趕緊跪下衝著夏侯紓磕頭,嘴裏大喊着:「小人何季,謝過神仙姐姐救命之恩!」
夏侯紓聽到「神仙姐姐」幾個字時頗有些忍俊不禁,可是看着何羅氏,她又很頭疼。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哪裏敢坦然接受何家母子倆如此大禮,而且母親也在遠處看着……
她趕緊伸手將何羅氏扶起來,推辭道:「大嬸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你千萬別再給我磕頭了,這不是折煞我了嗎?」
何羅氏臉上神色激動萬分,心中有千言萬語,百般感謝,雖心知大恩不言謝,可如此天大的恩情,她覺得這輩子都還不清,只得一邊哭哭啼啼的說著感謝的話,一邊不住的給夏侯紓磕頭。偏生圍觀之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勁的誇她們一個俠肝義膽,一個知恩圖報。
夏侯紓實在看不下去了,攙扶何羅氏的手狠狠用了一把力,總算是將她拉起來了,又轉身去扶何季。
何羅氏人雖然站起來了,但依然心潮澎湃,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看着夏侯紓鄭重地說:「姑娘不顧艱險救了我兒一命,於我們家便是如同再造。此等大恩大德,民婦一家沒齒難忘。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民婦去到護國寺,一定多添香油錢為姑娘祈福。他日回到家中,告知族老,必當親自登門重謝!」
儘管南祁民風淳樸,但女子的名字卻是不能隨便告知外人的。至於家族背景,夏侯紓更是不便言明。
夏侯氏門庭顯赫,族人皆是衣食無憂,但卻留有祖訓,教導子孫後代務必心懷黎明眾生,切不可居功自傲,失了人心。為了這句祖訓,越國公府每年冬天送木炭,夏天送冰塊,四鄰稱讚。平日裏施醫贈葯、搭棚施粥、捐建善堂等更是不計人力物力和財力。他們這麼做,不求功,不為名,只圖個問心無愧,從來不期待能有什麼回報。
今日夏侯紓自告奮勇營救何季,也是秉持初心,做不到見死不救。所以面對一心要報恩的何羅氏,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為了儘快脫身,她趕緊將解下來的牽牛繩遞給雲溪,請她交還給韓姓老者,並對何羅氏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登門重謝更是不必。」說著她將視線移向站在遠處的老者,「你若要謝,便謝這位老伯慷慨借繩,不然我也無法施救。」
何羅氏順着夏侯紓的視線看過去,飽含善意的向老者微微頷首,然後繼續說:「這位老伯要謝,姑娘的大恩更應該重謝!」
看樣子是說不通了。
夏侯紓最怕麻煩,對此很是無奈,只得暗自嘆了口氣。
何羅氏並未察覺出夏侯紓的不耐煩,只當她是不好意思,趕緊擦了擦眼角的濕潤,又說:「民婦的丈夫跟着人學着做生意,經常外出。此次來護國寺上香,只因我丈夫出門兩月未歸,音信全無。家裏公婆姑嫂都憂心不已,也派了人去打聽,卻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我與季兒無計可施,便來護國寺祈福,惟願佛祖保佑他平安歸來,不料竟遭此險難。若非姑娘相救,只怕我兒性命不保,我也只能隨着一起去了。姑娘救的,並非我兒一人,而是我們母子二人啊!若是姑娘執意不肯告知姓名,民婦如何心安?」
來這護國寺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原由,尤其是這個時節,若非必要,誰會冒險跋涉?
連續聽了兩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故事,夏侯紓免不了再一次心軟,更加不忍直言拒絕。但她也不希望何羅氏大張旗鼓搞什麼報恩,越國公府不需要她這點不足掛齒的善舉來提升美譽度,她只想趕緊結束這裏的一切,遂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不遠處的鐘玉卿。
不遠處,鍾玉卿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沒有多餘的話語,此刻她看穿了女兒的心思,便緩步走過去,出言解救,道:「既然大家都沒事了,羅夫人也不必如此執着,就當是結個善緣吧。」
何羅氏抬頭看向鍾玉卿,滿臉困惑。
鍾玉卿將何羅氏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緊不慢繼續說:「小女今日出手相救,不過是出於本心,實屬舉手之勞。她小小年紀,哪裏擔得起你如此重謝?你若心有不安,不如日後多做善事,也算是為小女積功德了。」
何羅氏聽完一陣欣喜,立馬又跪下來向鍾玉卿磕頭致謝,連連道:「夫人有女如此,至純至善,當真好福氣。民婦此生必當多行善事,以告姑娘救命之恩,夫人寬仁之義。」
饒是平日裏被人跪慣了的鐘玉卿,看到這架勢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誰也不願意在這狹長的山道上接受一對剛從生死邊緣拉回來的母子跪拜致謝,何況旁邊還有一干駐足觀望的香客。
夏侯紓擔心這事會一直僵持下去,忙提醒道:「何家大嬸,你看,你謝了我,也謝了我母親,這事到此便算是了結了。你也無需再說什麼報恩的話。我瞧着何季受了好大的驚嚇,你們可得好好照看着,這山高路滑的,別再出什麼意外了。」然後又指了指後面的圍觀者,「後面還有好多人等着要去護國寺進香呢,咱們也別一直擋着路,耽誤了他人。」..
何羅氏喜極而泣,趕緊站起來,讓鍾玉卿和夏侯紓等人先行上前,自己則吩咐僕從收拾好隨身攜帶的包裹細軟。她想了想,又從包袱里摸出一個荷包來,稍微打開瞧了瞧,親自塞到韓姓老者手裏,誠懇道:「感謝老伯今日出手相助,小小心意,還望你不要嫌棄。」
韓老頭不明所以,低頭看了看那荷包,上好的布料上綉着一枝色彩艷麗的牡丹花,心想這哪是他這樣出身貧苦的人曾見過的,趕緊就要還回去,卻被何羅氏制止了。
他愣了愣,按照何羅氏的意見顫顫巍巍打開來,便見裏面是白花花一袋碎銀子,瞬間覺得那荷包有千斤重,想都不敢多想便忙神色慌張地遞了回去,說:「老朽並未幫上什麼忙,愧不敢當,夫人還是拿回去吧!」
何羅氏抿了抿嘴,俯身攬了老者身後面黃肌瘦的小女娃,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柔聲道:「瞧這女娃生得多麼周正,是個美人坯子,就是命苦了些,瘦弱得令人生憐。」繼而又抬頭望着老者,「老伯就不要推辭了,進了香回去,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也給女娃買點補品,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別耽誤了。」
老者低頭憐愛的望着孫女,捧着荷包的手一下子不知該繼續伸着,還是收回來。
何羅氏身後的丫鬟眼尖,立刻上前將荷包推了回去,說:「我家夫人是真心想謝你們,你就收着吧,就算是為了孫女。」
老者再次瞧了瞧瘦小的孫女,含着淚向何羅氏道謝,又讓孫女給何羅氏磕頭,雙方相互致謝了好一陣。
後面的香客見已無大事,也漸漸流動起來,繼續向著山上前行。
鍾玉卿平時鮮少遇到這樣執着糾纏的人,此刻也是大鬆了一口氣,趕緊拉着夏侯紓往前走了幾步。確定何羅氏母子已經被甩到後面,她才鬆開夏侯紓的手,對身後的侍女慶芳說:「吩咐下去,不管那對母子如何追問,都不許告訴她我們的身份。另外,封二十兩銀子給方才借牽牛繩的那位老者,也是個可憐人。」說完她輕嘆了一聲。
慶芳剛應聲,鍾玉卿又強調道:「記住,都不許透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