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茗
“哐當!”
香格里拉大酒店一樓大廳,一個渾身散發著餐廚垃圾發酵后的餿味的女人與酒店行李員撞了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女人慌忙彎下腰扶起了她撞倒的行李。
不等行李員看清這個冒失女人的模樣,她早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撞開了大堂側面迴廊里的衛生間門。
“看來是憋壞了……”行李員不是第一次見這麼急的女人,卻是第一次聞到這麼臭的女人。
裝修復古、細節周到的衛生間內,一位衣着考究、妝容精緻的中年女士在洗手台鏡子前整理髮型時,突然聽到“嘣”的一聲。
那是武蒓裝着筆記本電腦的帆布單肩包掉落地上的聲音,所幸,裏面裝了一套換洗的衣服,為電腦緩衝了落地的撞擊力。
她在狹窄的衛生間隔間裏,彎腰撿起了沒有在牆壁掛鈎上掛住的包,坐在馬桶上,開始換衣。
衣擺撩起,雪白平坦小腹上一條像小蜈蚣的疤痕露了出來,但不到片刻就被乾淨寬鬆的白色雪紡襯衣遮蓋。
繫上素色絲巾,套上黑色休閑西褲,在黏着油的頭髮上噴上乾洗粉,用手指稍加梳理后,再將沒有及肩的中短髮用黑色皮筋一起扎在腦後。
收拾妥當,背上電腦,打開隔間門,一個不算精緻,卻很乾練的時政記者出現在了衛生間的鏡子中。
離開衛生間前,武蒓“借”了些洗手台上的空氣清新劑抹在身上,用酒店廁所獨有的香味遮蓋身上的餿味。
出示特製採訪證后,武蒓通過安檢,順利到達酒店頂樓的行政酒廊。
酒廊內,西裝革履的便衣警衛人員正嚴陣以待,相關負責人最後確認着細節。
“蒓爺兒,你身上怎麼有股……複雜……多元的味兒,既像廁所里的味道,又……像家裏飯菜放壞了的……餿味?”
“白天暗訪,發現了一個隱藏的露天垃圾場,兩個部門的一把手站在現場甩……哦,不,是討論整改措施,戰況激烈,我觀戰太投入,一不小心跌進了旁邊的垃圾堆……”
武蒓將筆記本電腦放在靠近電梯口的低矮茶几上,順勢蹲在旁邊,與友媒記者王芊交代了白天的“意外”。
沒有固定的碎發不時滑在眼角處,武蒓沾了些杯子裏的檸檬水,將細碎的頭髮打濕別在耳後,露出了好看卻不算精緻的側顏:挺直秀氣的小翹鼻,大而圓的眼睛,搭配未來得及修剪的濃眉和若隱若現的黑眼圈。
沒人會想到,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女人,十年前,將及腰黑長直發挽成簡單髮髻,穿着老派無省旗袍,從北京前門大街的老舍茶館走出來,在漫天大雪中,裊裊婷婷地跑向了兩個高大好看的年輕男學生……
“你們新聞社是沒記者了嗎?周六白天掃蕩垃圾場,晚上專訪外賓?‘拚命武娘’真是名不虛傳。”王芊放下錄音筆,打趣武蒓的同時,眼睛卻是隨時盯着b市外辦王副處長的動向,“據說部里的消息是,晚上a國元首不參加專訪,由那個高顏值加大長腿的年輕首腦接受媒體專訪。”
“嗯,剛聽老王說了,據說只有20分鐘的採訪時間,今天凌晨訪問團就要乘專機回國。”武蒓手指不停敲擊鍵盤,埋頭回復時政部牛主任在微信群里鋪天蓋地的最新指示,“一定要問他為什麼選擇來b市?對b市的第一印象是什麼?a國未來將在b市開展哪些領域的合作?”
“額,外賓採訪老三樣,你們主任就這水平……”偷瞄到牛主任的指示,王芊忍不住吐槽,正在此時,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
“來了!來了!”兩人與旁邊候場的幾家媒體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電梯。
暖黃的氛圍燈下,濃密的短髮折射出了棕青色光澤,面部線條流暢,五官分明,白色襯衣加黑色西裝,大長腿確實有,高顏值也是妥妥的,但……
“江處,記者都已經就位了,就等部裏面接下來的流程了。”“萬事一個拖”的王思誠難得鄭重其事地對接起了工作。
原來是王思誠的上司江茗,北大畢業,英語高翻,部里鍛煉過,駐外歷練過,34歲正處級,傳言即將成為b市最年輕副局級的“明星處長”江茗。
高大英俊,沉穩老練,身上縈着些許書卷氣,最重要的是,他還未婚單身。
與王思誠的油膩圓滑不同,江茗給人的感覺總是平靜的,不慌不忙的,客氣疏離,謙謙獨行。
他從同僚中信步走來,從內到外,都透着一個大寫的“穩”。“王處,採訪5分鐘后開始。”面對比自己年長10歲的下屬,江茗語氣謙和,態度誠懇。
在相關負責人的引導下,年輕的a國首腦走進了行政酒廊。考慮到媒體機位擺放,政要沒有坐在原定的位置,而是站着與記者們交流。
為了不遮擋電視台的鏡頭,又能搶到問題,武蒓蹲在了前排,透過酒店落地玻璃,餘光能掃到高樓之下的城市萬家燈火,抬頭而望,酒廊的水晶吊燈也是璀璨奪目,但,莫名有些晃眼。
“您為什麼選擇來b市?對b市的第一印象是什麼?a國未來將在b市開展哪些領域的合作?”第一個提問的王芊率先一口氣問出了“外事老三樣”。
也不知道剛剛是誰在嫌棄問題老套?武蒓腹誹歸腹誹,還是把回答一一記了下來。
港口合作是武蒓關注的重點,所幸這位擅長與媒體打交道的外國首腦給出了最受記者們歡迎的答案,不僅有事例、有路徑,還有遠期展望。
採訪結束已經晚上10點,武蒓搭電梯去到酒店大堂,緊挨着側面牆角熟悉的電源插座席地而坐。筆記本充上電的那一刻,奮力碼字的她有了更多安全感。上完衛生間的王芊隨後也跟着坐了過來。
晚上11點半,爭分奪秒碼完3千字專稿,武蒓開始查看微信的未讀信息。
11點02分,老牛:稿子怎麼樣了?
11點13分,老牛:抓緊哦,編輯部催瘋了!
11點15分,編輯王老師:武老師,值班副總編在問稿子怎麼樣了?
11點19分,江茗:剛剛在酒店大堂看到了你。
……
逐漸安靜的大堂里,武蒓抿了抿有些脫皮的嘴唇,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突然扯動了縫補心頭傷口的線頭。
雖然半個月前,武蒓就因為工作對接,重新通過了江茗微信加好友的請求,但除了工作,他們沒有聊過其他,甚至都沒有重新見面。
“江處,好久不見。”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江茗沒有再回復,與她也並沒有真正的“相見”。
晚上11點半,剛好也是外賓動身出發去機場的時間,江茗自然也在送別的隊伍中。
武蒓卻很慶幸,今天出門太匆忙,沒有噴他喜歡的清淡藍風鈴,隔着採訪的記者們,他應該也沒聞到她身上殘留的腐臭垃圾味兒,這,似乎是多年後意外重逢里,不幸中的大幸。
此次是a國元首首腦首次聯袂訪華,警衛級別從頭到尾都是一級+,酒店周圍都進行了封路,出租滴滴車都過不來,地鐵公交也早已收班。
交完稿子的武蒓如釋重負,倚着酒店大堂的落地窗,才發覺心頭撕開一角的口子正漸漸擴大,無聲地流着血。
被時光掩埋的記憶,靜靜地、緩緩地從口子中跟着心頭血一起飄灑了出來。
飄在了武蒓逐漸模糊的眼前;
飄在了5年前寮國湄公河畔的清晨中;
飄在10年前江茗宿舍前的雪地里……
------題外話------
【碗桉】說:感謝不離不棄的讀者,小桉會與你一起堅持到最後!雖然有時斷更,但有時間一定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