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計劃
聖旨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充滿敬畏神秘的。在場的眾人之中,大約只有沈廷揚當初接過崇禎帝的聖旨,余者不是普通士人,就是出身草根,根本沒有機會和資格接觸到聖旨。
那幾份來自諸王的錦書且不說了,但那兩份來自永曆和紹武朝廷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聖旨。
聖旨啊,就這樣讓高旭一把火給燒了。
高旭的焚詔,在場的眾人都明白,這是一種無聲的宣言。
從今日起,同盟會這個團體,徹底與朱明宗室決裂了。
沈廷揚神色複雜地望着高旭焚詔的行動,由着高旭把他對朱明皇室最後的一絲留戀都焚燒了。高旭自立的心思,沈廷揚自然洞悉入微,只是他不知道高旭的行動來得如此突然。沈廷揚望着爐火中緩緩地化為灰燼的聖旨,不由自主地立起身,神色肅穆之極。
跟着沈廷揚第二個站立起來的,卻是顧炎武。儘管顧炎武對南明的宗室失望透頂,但即將化為灰燼的聖旨卻寄託着大明二百七十多年的哀思。然後是陳子龍、黃宗羲、閻爾梅這些士人,接着又是閻應元、徐玉揚、徐鴻這些草根,最後高老頭也坐不住了,領着程度、龔自正、盛維真這些商人也立起身,望着壁爐焚燒中的聖旨。
在場的每個人心裏都知道,高旭的焚詔,既是一種自立的宣言,也是一場大明的葬禮。
閻應元冷冽的目光盯着了顧炎武一眼,又瞧着高旭一眼,神色之中遊離着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以閻應元看來,這焚詔之心,高旭大約蓄謀已久。今日先是授意顧炎武逐一評南明宗室,傾訴每個宗室個個爛泥扶不上牆,人人都難負中興大任,最後又拋出義陽王這個刺頭,用來博取眾人同情。因為這義陽王於高旭有辱妻之恨,當初曾令高沈兩氏顏面掃地,所謂恨朱及朱,猶如當初努爾哈赤的七大恨之說,高旭憤而焚詣,便有個理頭引子。
閻應元冷眼旁觀着高旭可謂大逆不道的焚詣之舉,瞧着他那沉穩自若的神色,心中不免感慨萬端。
想當初閻應元在江陰初遇他時,他只不過是反抗剃髮令運動中的投機者。可二年不到的時間,他已是坐擁江南四府、福建全省以及整個中國海商貿航線的地盤和利益。他現在有戰力超強的親兵鎮——旭衛鎮,憑着連番的大捷取得江南蘇松地區為核心的數以百萬計的民心,憑着大商人階層的支持以及海上貿易豐厚的財富,大肆地招兵買馬。同盟軍的四個主力鎮,以戰兵一輔兵三的比例,總共已達十萬人馬。此外,還有分設在各地的民兵團,以及崇明講武堂,以及浦東軍區連綿不斷訓練出來的新兵營。
他現在有錢,有糧,有兵,有民望,他想要代朱而立,誰又能阻止得了他?
滿清鐵騎都已經無法阻止他了,何況是那些日薄西山的殘明宗室!
至於在同盟會內,更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就算是閻應元,也正因為高旭的破格提攜,才成為同盟會五大巨頭之一,出任軍政司的司理長。
在理智上,閻應元毫無保留地支持高旭為核心的同盟會事業,但在情感上,閻應元一想起江南人民為了反抗剃髮令,拼着滿清動輒屠城的後果,在付出屍山血海的代價之後,卻成為這個高旭一步步踏上至尊之位的墊腳石時,心底就一陣不舒服,再加上閻應元看到自己的女兒閻小玉,偷偷地瞧着高旭的背影發獃時,心底就更加的不舒服。
等聖旨化為灰燼之後,高旭回到圓桌的主位上,雙手虛壓一下,意示眾人落坐。待眾人坐定之後,高旭仍然立着,拿起桌面上一本厚厚的《同盟憲章》,道:“諸位,我們正處在一個破舊迎新的時代,我絕不肯讓我們的會社戴上陳舊的枷鎖。如果我們迎立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宗室,那我們會社的朝氣蓬勃立馬就變成烏煙瘴氣,他們會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會對我們的新政指手劃腳,會腐蝕我們抵抗滿清韃子的戰鬥力!”
“我絕不允許我們的會社受到腐蝕,絕不允許我們的新政受到牽制,絕不允許我手中的《同盟憲章》成為曇花一現的笑談!……所以,今日我焚詔自立,並且從今日起,在我們會社之內,不會再有聖旨詔書,只有憲章憲令!”
高旭說得擲地有聲之餘,看着眾人的神色,卻見那閻爾梅滿臉的不平之色,心中不由暗嘆一聲,看起來自己果然沒有白擔心。根據憲情處的背景資料,這個面色猶如白無常一般的閻爾梅是個狠人,極端的意志堅定之輩。他為了反清,手刃愛妾,平毀先人墳墓后,散盡萬貫家財,用以結交豪傑之士,立志復明。
現在高旭當著他的面,焚詔立憲,棄明自立,這個以大明遺民自居的閻爾梅還肯支持海盜出身的自己么?如果萬不得已,江淮分會的負責人只有另尋他人了。
接下來,便是各個司的年度總結以及新一年的工作計劃。
作為積極分子的顧炎武又是代表宣政司起先發言,簡述了同盟會的會務發展概況。同盟會除了以崇明總部為核心,輻射蘇、松、常、嘉興四府的直屬區外,又發展了許用負責的福建分會,黃宗羲負責的浙江分會,以及閻爾梅負責的江淮分會,登記在冊的會員已經達到三十萬,至於從屬會員的會民家庭,已達到數百餘萬,而且在理論上光復區內的百姓都算是會民。
顧炎武道:“今年會務在淪陷區的拓展方向,將是沿着長江,溯江而上,向皖南、江西、以及湖廣方向延伸。”
沈廷揚聽罷,搖着頭道:“我們會社的發展太快了,欲速則不達。以本司看來,我們光復區內的會務還沒有站穩腳根,去年年底又派遣了一批幹員到福建,現在江南四府各級分司分部的幹員奇缺,當務之急,本司認為以穩定光復區為主。”
在職能上,顧炎武的宣政司相當於外務部,而沈廷揚的行政司是內務部。沈廷揚的意見是同盟會的業務擴張太快了,消化不了。
顧炎武應道:“光復區的新政缺乏幹員,我們可以不拘一格招募人才。如今我們廢除了八股取士,各府縣開辦新學,分為數學、國學、格物諸科,學員不再是死讀聖賢書的書獃子。而且我們擁有三十萬會員,只要在春季舉行一次會試,大可以選拔出一批具有實務能力的幹員,分配到各地的分司各部里去。”
對於廢除八股取士,沈廷揚並還是十分贊同,但對於高旭提倡出來的實學興邦,還是認同的。況且在同盟會的權力架構內,以他為代表的官紳階層只佔了其中的一部分,反之以高老頭為代表的商人階層,以及以江陰係為代表,因軍功而起的草根階層,佔了絕大部分。高旭奉行重商、重匠、重軍、重實學的新政,自此以後,萬品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往事將一去不返,大量的商人,軍人,匠人,都將在會試中脫穎而出。聖賢書讀得好,八股文做得好,百無一用。
沈廷揚道:“舉行會試已迫在眉睫,本司建議三月份的會試提前到正月中旬。”
高旭頭,應道:“對於第一場會試,我們需要不拘一格,不要求聖賢書能讀得倒背如流,只要有一技之長,我們都要招募進來。還有,行政今年恢復生產,發放撫恤金的預算需要多少?”
一說到錢,高老頭終於長臉了,他笑呵呵地接過高旭的話,拍拍胸脯,對於親家公沈廷揚道:“我們華商會現在窮得只剩下錢了。行政需要多少錢糧,華商會都能籌備得出,足夠可以讓我們的地盤免稅三年。”
對於老頭子那付暴發戶的行徑,連高旭都看不下去了。沈廷揚也是滿頭黑線,那種恥於為伍的心思又泛濫起來,但高老頭終究是金主,江南蘇松兩府的生產能在短短一年間恢復過來,建設資金全部來自高氏為代表的華商會商人購買光復券的支持。說起來,現在同盟會的會庫負債纍纍,要是華商會索債,馬上破產。
高老頭口氣這麼大,自然是因為高氏繼承了鄭氏的海上遺產,海上貿易的巨額利潤,一年數千萬兩的收益,足夠讓高老頭挺直腰干,中氣十足。當年崇禎最愁的是什麼?不就是國庫空空么。
沈廷揚知道動用華商會的資金越多,這個商人階層就會在同盟會中奪取更多的政治利益,但是同盟會靠的就是華商會商人的巨量資金,以及同盟軍的所向披靡才能立足的。商人,武夫,這兩個當初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階層,成為會社力量的支柱。至於不通實務的文人,又受到一技之長的匠人的衝擊。在會政中,文人想獨家治政,根本已經變成往事了。
沈廷揚感慨歸感慨,還是捏着鼻子向高老頭提交了今年天量的建設預算資金。
作為是激進主義者,顧炎武又道:“前人有言,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國必危。所以,我們對湖廣的滲透拓展勢在必行,將來我們從韃子手中光復江西、湖廣兩省,我們才算真正的立足江南。”
沈廷揚又是失笑地搖搖頭,道:“如今南京、杭州尚在滿清手中,那鄭親王濟爾哈朗、貳臣洪承疇坐鎮南京城,恭順王孔有德坐鎮杭州城,你倒眼饞到江漢、淮泗那裏去了。顧司理你想得太遠了。”
顧炎武道:“本司理只負責宣政事務,把我們會社的口號綱領傳播至大江南北的每個角落,盟約各地的仁人志士,共同奔赴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偉業。至於光復南京、杭州兩城,那是軍政司的職責了。”
顧炎武把皮球踢到閻應元那裏,又對閻應元激將道:“閻司理,軍政司今年的光復計劃如何?我們只有光復了南京、杭州兩城,我們才真正有大成之日啊!”
面對顧炎武的渴望大成之日的熱切,閻應元那嚇人的麻子臉上仍然冷酷如初,沉聲道:“本司一定如你如願。”
閻應元說罷,轉頭瞧了高旭一眼,得到高旭頭示意之後,他才立起身,走到懸挂大廳中巨幅的江南形勢圖下,全盤托出同盟軍今年的行動計劃。
當眾人聽罷閻應元的計劃之後,人人面面相覷,震撼得說不話來。
顧炎武拍案而起道:“如若功成,當是天地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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