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保護?
梁宏滿意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光是這番話,就不是一般政府工作人員能夠說出來的。不枉他在領導身邊呆過。
“相當難。”葉三省坦白。實際上,他也經常思考類似的問題。“可以債轉股,這需要上級支持,鬆綁,給銀行和各類金融機構溝通協調。這是最簡單快捷但也最困難的工作。然後是金融系統慣用的一些方法,比如債務剝離,股權置換等。對於地方政府,自然還是老辦法,開源節流。”
“怎麼開源節流呢?我就以我們岳興為例吧,我覺得我們這大半年做得很好。開源就是引入了化工園區,這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化工園區免稅期過後,將為我們岳興帶來豐厚的稅收,徹底扭轉我們岳興底子薄弱的局面,同時化工園區為我們帶來的就業機會,消費市場這些,都是巨大的,可以預期,三年後,我們岳興將在三縣三區中僅僅屈居開南新區之後。這就是開源。開源才能夠帶來收入。節流呢,各地都有辦法,我們岳興這一年光是嚴格控制公務接待,就能夠省下好幾千萬。可能很多領導覺得幾千萬不算什麼,但是每個環節都控制的話,那就是積液成裘積沙成塔了,而且,控制公務接待,會讓整個社會風氣提升。”
“我再多說一句吧。開源,其實就是要很好地利用資源。我們岳興除了點小煤礦,什麼也沒有,比不上義雙有山有水有煤,但是,我要說的是,對於地方政府來說,權力就是最大的資源。只要地方政府善於利用,轉換思路,多一點商業邏輯和商業思維,決策項目並不總是從政績出發,而是多考慮一些商業效益,這個開源就打開了。比如我們岳興政府這次,引進化工園區,我們出了土地,前後也投了十幾個億,替化工企業修建必要的配套,但從商業考量,這都是划算的。”
“我讀過我們省*委政研室副主任許橋老師的一本書,《政府的有限責任和無限責任》,非常受啟發。我們政府承擔了很多本來不該政府承擔的責任,比如股票跌了要罵政府出現洪水要怪政府任何事情第一個念頭都想着找政府,本來是有限責任的地方政府承擔了無限責任,許橋老師認真分析了政府的有限責任邊界和無限責任由來,但我也因此想,為什麼老百姓會第一個念頭想着政府呢?我們政府到底該承擔多大的責任?反過來說,是不是也因此說明我們政府的任何決策,都要有相應的問責機制,都要同時考慮它的社會責任和商業效益等等,所以,歐陽書記到了岳興,抱着過緊日子的思想,一心算計着錢。”
梁宏輕輕吐了口氣,年輕人到底年輕人,分不清哪些話該說不該說,分不清哪些話只能做不能說,不過也因此加深了他對他的欣賞和信任:“你不知道,許橋同志已經去商州擔任市*委書記了。你在許書記思考的基礎,好像更進了一步,我有機會向他轉達。他是接替前商州市*委書記凌明山同志。凌明山同志現在回到省城,擔任省林業廳黨委書記。”
葉三省愕然。
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自己這段時間心思全在岳興,外面已經是西風戰旗,變幻萬千了。
“我們繼續。說到有限責任,說到地方政府問責,說到你們岳興的決策,你們當時引進化工園區,申請火電廠,還有一些方案比如全縣交通的‘清場’計劃,是不是因為上面當時有像林遠這樣的市*委書記,所以你提出這個方案的時候就想到肯定市裡會支持?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自認為政治正確就不管不顧……其它責任的政治投機?”
梁宏表情嚴肅起來。
“正常的工作思路,應該按照本來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的工作思路,不好高騖遠,不急功近利,守正執中,系統周到,但是岳興的情況不同,——現在你們來到岳興,了解了一些情況吧?岳興是三區三縣中各項指標排名末尾,更麻煩的是,岳興的各種勢力,各種歷史遺留,歐陽書記當時被市*委安排過來,可以說是‘受任於危難之際’,非常情況用非常之法,所以,我要替我和歐陽書記辯護一下,我個人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採取的各種策略和手段,都是經得起考驗的,都是,恰當的。”
葉三省的表情同樣嚴肅。
“但是我們要看結果。政府工作不同於商業,可以允許大量的試錯成本……”梁宏說。
葉三省打斷道:“不得不說,當時我們還真用了很多商業考量。還用了一些管理學原理,比如什麼五看三定:看宏觀、看客戶、看競爭、看自身和看機會。定控制點、定目標、定策略。”
“如果按照當時市裏的布署,不應該先從整頓岳興的風氣開始,你們卻撲在經濟工作上?”梁宏追問。“有一句話不是說,華麗衣服下的虱子,你們在岳興幹得再好,經濟再發展,不過是在岳興鋪一條華麗的地毯,那下面,依然佈滿了虱子。”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葉三省坦白地說,“我想歐陽書記當時就有通盤的考慮,——我不是推缷責任。首先我們不了解情況,不能下車伊始就蠻幹,其實,我想的是,歐陽書記考慮的是從根本上扭轉岳興,而不是只治標,拿下幾個不合格的幹部,懲處幾個黑惡團伙。很多漁民捕魚,都是耐心等待,等最大的魚上釣,然後一舉拿下,因為無論等多久,都比收穫一筐小魚要值得。”
梁宏搖頭:“但我們紀委不是,我們紀委不僅要打虎,更要打蒼蠅。很多時候,打蒼蠅甚至比打老虎更重要,因為蒼蠅變成老虎的過程,會產生更大的危害,所以我們要及時把這些危害消滅。這個量變與質變的問題,用在個人身上,同樣有效。你和歐陽堅,到岳興這十個月時間,一直住在鳳台大酒店,這筆費用被計入辦公費用?”
葉三省呆住。
他被這一拳打懵了。
這才真是百密一疏啊。
“是的。”
葉三省澀聲回答。
“解釋一下?”
葉三省深沉地嘆息一聲:“這是我的工作錯誤。不僅是我的錯誤,還影響了歐陽書記。對不起。如果是我一個人,我就不解釋了,但是因為歐陽書記也在,我就解釋一下,雖然我自己聽起來也很牽強。首先是安全。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當時太小心了,不敢在外面租房。然後是習慣了,在酒店辦公也方便,包括用餐,各項服務都肯定比租房方便和合適。然後是,住在酒店不孤獨吧,往來都能夠看見很多客人,我和歐陽書記都是單身男人,如果租房,每晚回到出租屋,心裏不太好受。還有就是,事情一環扣一環,忙着,就把租房這事忘記了。還有,我們到岳興不久,就入夏,酒店空調很足,唉,反正所有的理由都不足以成為理由。”
梁宏平靜地看着眼前自責的年輕人,他們紀委辦案,有的時候,會保某一個人,有的時候,會保某一個職位,這是從大局出發,暫時的妥協,但現在,梁宏心裏想的是,這個年輕人幾年不見,更加珍貴,值得保護。
“說說看守所你所知道的情況吧。”
葉三省深吸一口氣,平息自己的情緒,恢復剛才的狀態,從容回答。
他首先說在岳興,肩負經濟任務的職能部門比比皆是。
比如公安局,光局下面的另一個二級單位消防大隊,就擁有包括特種行業許可證、刊刻公章印章准刻證、建築設計防火(含裝飾裝修工程)審核等24項行政審批權,所以局裏同樣要求他們創收,他們會如何創收,自然是利用權力管卡壓,據葉三省的估計,岳興這種各種形式的預算外資金可能佔到20%。
而這些錢,也不是像大家想當然地認為全部進了局裏,而是被放開了手腳的當事人用各種手段收進自己腰包。
比如看守所賣酒的民警,剛開始是老實規矩的利用在押犯人賣酒,再從所里得到提成,可是到了後來,他們每個人都無師自通地擁有了商業頭腦,把看守所踢開,只有犯人的渠道賣酒,他們就直接跟酒廠聯繫,自己居中做“老闆”收取差價,每位民警賣酒的錢,只有兩三成歸看守所用來完成任務,其它都做為民警自己的能耐據為已有。
而且這些民警為了賣酒,互相殺價,所以白雲酒在川南這邊,質量本來挺好,但名聲挺差,品牌一直做不起來,連江城的接待用酒也是用端定酒而不是白雲酒。
看守所旁邊有一個農民叫李茂,狀告岳興公安局不作為,前後四年,耗資數余萬元,56次上訪“喊冤”,成為岳興的一個釘子戶,原因是以前他開店時遭遇黑惡勢力打砸,跑到旁邊派出所求救,派出所民警居然不理,因為以前派出所修建時向街上所有的個體戶徵收2000塊錢贊助費,李茂一直不肯交這筆錢。
葉三省早就想好了怎麼打擊何勇陣營,最好的辦法是把一個問題講透,或者說,從看守所開始,延及岳興公安,掀開岳興的蓋子。
何勇以及他們陣營的理由是,因為沒錢,看守所不得不自謀生路,靠現有警力來執行經濟任務不現實,不如利用關押的犯人,改造和創收一併完成,這樣在“硬件不足”下出現犯人管理疏漏在所難免,法不責眾。
但是葉三省根本就不在這上面糾纏,他分析馮道全甚至更高的領導,一起瀆職案比起一個財力困窘的傳聞顯然更讓管理者和決策層難堪,只要坐實一些案件的後果和影響,馮道全和紀委不會聽你何勇什麼理由。
這裏用了葉三省這次問話的大部分時間。
最後梁宏心滿意足地結束了這次問話,他對葉三省說:“你不用回去了。”
葉三省一驚,皺起了眉,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被留置,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紀委的獵物,難道,僅僅因為在鳳台大酒店住宿十個月?
“小何你陪小葉下去。門口有車,直接把你送到市*委黨校去報到。你有一個為期一個月的主體班培訓學習。”
葉三省鬆了口氣,輕鬆無比,感覺像是從天上重新回到地上,變得踏實無比,張嘴想問。
“這段時間,我們隨時可能再次請你協助調查。同時,我們希望你到了黨校,盡量不與外界交往,認真學習,盡量不出校門,不參與任何活動,一心以學習為主。當然,這是希望,不是要求,你自己把握。”
梁宏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嚴肅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