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醉--真心本就有許多種

第七章 同醉--真心本就有許多種

從沈府回來的這一路,我都在馬車上假寐以躲避母親的問詢。可惜終究還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回王府沒多久,母親便派人來傳我去同她一起用晚飯。所幸的是,父親早些時分被叫去了京郊的大營處理些軍務,說是今晚不回來了。不用面對父母親的雙重夾擊,也算是陰轉多雲,不幸中的萬幸了。

浣紗將我引至母親房門口處,就見到換上了常服的母親,已經坐在飯桌前等我。

估計是中午在太傅府吃的過於繁複油膩,母親晚飯備下的都是些去積滯的清淡小菜,右手邊還出奇的擺着一隻酒壺。

“了知,浣紗,你們今日不用跟着伺候了。了知你同青荇說一聲,今晚觀兒與我同住,不用值夜候着了,你們也早些歇息去吧。”

“是,王妃。謝王妃體恤。”了知不動聲色地低下頭應着,但內心的欣喜還是從向屋外退去的輕快腳步里泄露無疑。

啊!救命啊!了知她們倒是託了我的福,今日提早清閑了。而可憐的我該如何是好?看母親這架勢,一頓晚膳似是還不夠她盤問,大有要同我秉燭夜談的架勢啊!

我正在為該如何應對母親的持久戰而傷腦筋,就聽到母親開了口,語帶輕鬆:“觀兒,趁着你父王今日不在,要不你我母女二人也小酌幾杯吧?”

聽到母親這句話,我不由得驚訝地抬起頭來瞅着她。母親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向我投來徵詢的目光。

“如此甚好,難得母親今日有如此雅興,觀兒定當相陪。”

在我的印象里,母親是不喜飲酒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母親主動提出要飲酒,往常參與皇宮和世家宴席之時,母親都只是在不得不喝的時候輕輕抿幾口,做個樣子。

這讓我心裏更加忐忑起來:幾乎不會叫我陪同用晚膳的母親不僅今日反常地派人來叫我一起進晚飯,一臉欣喜的樣子主動提出要同我小酌,還要同我一起歇息,真是處處都透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蹊蹺。

我還在思索母親為何如此反常之時,母親已為我倒了一杯胭脂淚。這是用西域的一種紫色的葡萄釀製而成的果酒。嫣紅色的流汁,初初入口帶着葡萄的甜美,漸入喉中細品后則泛起微酸,最後於腸肚內留下的是一絲苦澀,就好似美人離別即將上戰場的愛人時垂落的傷心淚,既有兩心相依的甜,又有相守不得的酸澀和愁苦,故此西域人將這種葡萄果酒命名為胭脂淚。別看這酒與我們平常飲的酒相比入口柔順香甜的多,但實則它的酒力是越至後來越猛烈,起初你絲毫不覺得有異,方等你察覺之時,早已四體不聽使喚,恍若入了一場大夢。

“母親,您平時不勝酒力又不常飲酒,這胭脂淚酒勁深長,觀兒怕您吃不住啊。”我趕緊出言相勸。

“無妨,觀兒不必擔心。”說罷,母親也將自己的酒杯斟滿。

母親舉起酒杯,示意我同飲,這第一杯便下了肚。

“母親今日找觀兒來,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提點觀兒?”我見母親絲毫沒有要說什麼的樣子,彷佛就真的只是找我來一起用膳飲酒,這讓我這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索性不如自己來個痛快的。

母親好似沒聽見我剛才的話一般,只是給我的碗裏不停地夾着我愛吃的青筍,直到我的碗裏堆起了一座搖搖欲墜的筍山,多一片筍尖都要掉出碗裏的時候,母親方才放下她的竹箸。

“今日從太傅府回來,我見到馬車上那把想梧琴不見了,但那個木盒卻好像還在。”母親緩緩地說道。

呃……該死,母親果然心細如塵,將這些細枝末節都盡收眼底。事到如今,該不該跟母親如實稟明今日發生的一切呢?

母親將我的為難看在眼裏,繼續說道:“觀兒,你如今已經及笄,母親便不再將你當作小女孩了。我希望觀兒你也不要礙於我是你母親這一點,而對我有所避忌隱瞞。”說完,母親轉過身來,拉起我的雙手,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眼中帶着欣慰的笑意,又有些許濕潤。繼續說道:“觀兒,我不僅僅是你的母親,更同你一樣是女子,我希望你能將我當作像蘿月一般,是你可以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的朋友,是你長久的依靠。”

我自小到大都接受着要敬重、孝順父母的教導,可方才母親卻叫我把她當作朋友,當作尋常女子……母親的這番話,叫我着實不知該如何回應。雖然母親平日裏對我的管教同父王相較而言是寬鬆一些,但我也只當我們家是嚴父慈母的配置罷了。更何況這麼多年以來母親一直都堪稱盛京名門女眷中克己復禮的典範。我不敢相信,正是這樣的母親說出了方才這番驚人之語。我看着眼前這個我無比熟悉的纖弱溫和的女人,卻第一次發現似乎我並不真正地了解她,明白她。我也第一次感受到她那小心翼翼包裹掩藏起來的反叛和倔強。但我還是不禁懷疑,是不是胭脂淚已經對母親起了作用。

“母親希望觀兒同您推心置腹些什麼呢?”雖然母親方才的一席話讓我大為震動,但我還是冷靜下來,決定再試探下是否母親另有深意。

母親一邊拿起手邊的酒壺,將我的酒杯斟滿,一邊說道:“謝三公子待你可是真心?”

“觀兒不知。”

“那你對謝三公子呢?”母親放下手中的酒壺,代之用手撐住了額頭,帶着探詢的目光問道。

母親的這個問題彷彿一道驚雷擊中了我。今日在沈府我被謝玉叔連哄帶騙着答應了與他成婚,但他對我是否真心這個問題我竟然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思考。或許在我的認知里,他的真心,我的真心,從來都不是這場聯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觀兒說不上……但,母親,真心對於我林謝兩家這場聯姻來說真的重要嗎?”

母親看着說這話時理所當然不置可否的我,臉上浮現出一絲憂慮:“觀兒,我知你目睹了蘿月經歷的種種,不免對這世族的婚姻灰心。你或許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名利的置換,出於共贏的考量。但我希望你明白,你父王既允了你自己挑夫婿,便不是讓你為了這世家的利益犧牲。你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從你降生到這世上,你父王與我便知道你是無法承襲這王爵之位的。這些年來尊榮背後的不得已你父王與我都已體會太多,並無意叫你與你的後嗣再去體會。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我趕緊低下頭來,假裝扒飯,好不叫母親看到我的淚水。我內心一陣觸動:本以為父母親只是一味地寵溺我,卻沒想到他們即使頂着其他世家名門背後的非議也要讓我自己選擇郡馬的背後,是這麼長遠的考量和深沉的愛意。或許這就是為人父母的詛咒:徒勞的擔憂和持續不斷地付出。

母親拿起手裏的酒杯與我的輕碰了一下,另一隻手輕輕地摸着我的頭,嘴裏說著“傻孩子。”

這三個字像是打開我情緒閘門的鎖匙,我終於還是抑制不住的開始抽泣,身體也隨之抽動起來。我伏到母親懷裏大哭,一邊哭一邊抽抽嗒嗒地說著:“觀兒……觀兒……不想離開……你們……”

母親摩挲着我的後背,聲音中出現了一絲顫抖,卻依舊笑着說:“你成婚後難不成不回來看我們了?怎麼說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被母親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的確是這麼回事,畢竟這京都的大戶府宅大多都扎推在這三兩片地兒。即便今後真的自立門戶,可能不過也就是街這頭到街那頭的距離。一想到這兒,我馬上破涕為笑。

母親一邊搖頭看着我這副又哭又笑的模樣,一邊掏出絹帕來擦我臉上晶瑩的兩道‘瀑布’。

“那母親,你與父王當初成婚是真心的嗎?”我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

母親愣了一下,說道“當初啊……是吧。”母親微微將頭向左側傾了傾,似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

“可觀兒不知道什麼是真心,也沒體會過。只是每每聽蘿月姐姐說起她與孟夫子的種種,我便覺得那將全副心思繫於一人,隨着他的一舉一動心情也跟着一起上天入地的情狀實在是不可理喻,可笑之極。”

“你若是這一世都能這麼覺得,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我看着母親的臉,疑惑極了。我既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也看不透她說這話的神色。

“那觀兒又為何會選擇謝三公子呢?”母親突然轉換了話題。

“觀兒只是覺得同他在一起相處時,可以很放鬆,很自在。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不需要費什麼心思去猜度對方。”

母親若有所思,我繼續開口問道:“這算真心嗎?”

“我也不知道。或許真心本就有許多種吧……但聽到有一個人能讓你有如此感受,母親很為你開心。”

說罷,母親走到床邊整理起床鋪。

不知是被母親的問題所困惑,還是那醉意終於襲來,我只覺兩腿沉重,腳下鬆軟,雙眼迷離,頭腦遲鈍。

“你這孩子真是臟死了,鞋襪也不除就睡……”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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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放春秋佳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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