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洞--一杯月亮光
我同了知簡單地交待了兩句,就隨謝玉叔躡手躡腳地出了小園。我跟在他身旁,他也沒說要帶我去哪,只是緩緩朝半山腰的方向走去。
我們在一棵大柏樹前面停下,面對着柏樹的,是一個山洞。
謝玉叔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我就是這裏了。
我站在洞口,看着裏面漆黑一片,遲遲不敢挪步。
他見我面露難色,便說道“觀兒若是害怕,我們坐這裏就好。”於是我們就在洞口面朝著這棵大柏樹坐了下來。月亮此時也爬了上來,懸在樹梢上。
待我坐定后他便從袖裏掏出了包着肉乾的手帕交與我,轉身去到了洞中。一會兒回來,手中多了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樽。
“玉叔哥哥這是料定了我定會隨你來此了,是嗎?”我暫時放下落滿我牙印的肉乾,有些不悅地問道。
謝玉叔見我如此模樣,輕笑了一聲說道:“若我說沒有,便是在騙你了。這數月下來也一起進過幾次飯,我是知你無肉不歡的。今日來寺里吃的這樣素,你晚飯時又進得那樣少,怎會不餓呢?”
這樣想來也的確是,若他說沒料到,此刻又準備的如此齊全,我定會惱他騙我,轉身離去。他若是為他的算計遮掩,我也定會反感。
而他卻選擇大大方方地承認一切,反倒叫我心裏落得個舒坦。
我繼續拿起手裏的肉乾,大嚼特嚼起來。將手帕里剩下的幾個,遞給了他。
他抬起手一邊示意拒絕,一邊玩笑着說道:“這佛門清凈地怎可殺生食葷呢?我可不與你同流合污。”
我咀嚼的嘴頓時停下來。‘好你個謝玉叔,裝作一副可憐我沒吃飽的樣子,引誘我犯戒不算,還拿我說過的話嘲笑我’。
我氣得翻了個白眼,可惜也為時已晚。唇齒間留着的都是牛肉的香氣。
他見我一臉無奈的可笑模樣,輕笑着沒說什麼,一邊將我二人的酒樽斟滿。
“你這是引我食葷犯戒還不夠,還要引着我吃酒嗎?”我沒好氣地問道。
他一臉調笑地端起酒樽說道:“我這不是與你同流合污了嗎?”
我無奈地端起我的,與他碰杯。那一方彎月正正好地被我盛在樽里。
‘既然已經踏上了賊船下不去,便不如隨便這船怎麼漂吧。’我心想。
“你看,原來不一定需要舉頭遙望才能看到這明月,低下頭來也能賞到。似乎還要更清楚更透亮些呢。”我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樽說道。
“一杯月亮光。”謝玉叔囁嚅着。
“什麼?”我問。
“這酒是我用母親菜園裏蔬菜上的露水釀成的,之前總想不好這酒的名字,如今便有了---月亮光。無論佛門還是俗世,賞的都是一輪明月,盛的都是一盞月光。”他的語氣里透着興奮和滿意。
我看着身旁這個月光下的男子,除了一如這月光般溫潤的往常模樣,似乎也窺到了他內里的些許矛盾。
我見他一副出神的模樣,不忍心打擾。便自顧自地將我二人的酒樽再次斟滿。
他似乎被這斟酒聲喚醒,回過頭來看着我,問道:“可還滿意今日房間的佈置?”
“甚是滿意,特別是那桌上的梔子花,將將開放,帶着幽香,那月白色插花的的小瓶也十分的特別,瓶身幾近透明,可從中看到花干,當真是雅緻極了。”我越說越欣喜。
他露出滿意地微笑,說道,“觀兒喜歡就好。這梔子花是我今早上山時採的,那花瓶是玉季托我贈與你的。”
謝玉季?那個神秘寡言的音律天才?
“何故玉季公子會送我禮物?”我問道。
謝玉叔並沒有立刻答話,停頓了半晌,問道“觀兒是當真不記得玉季了嗎?”
這沒頭沒腦的,“不記得?”難道我們二人之前見過不成?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到謝玉叔的聲音從我耳畔繼續傳來,“你可還記得山腳下有一面湖水,你之前幾乎每個月都會在午飯之後來到湖邊玩耍。有次你在湖邊挖蚯蚓,說是王府里的花匠們告訴你,蚯蚓可以給花鬆土施肥,讓府里的花開得更盛。你便要挖一些蚯蚓帶回王府給你府里養的花鬆土……”
哦……經謝玉叔這麼一提醒,我漸漸有了些印象。我之前每個月都會陪母親來紫光寺上香祈福,在寺里吃過齋飯後,我一般都會到山下的這個湖邊來玩。當時湖邊還有個小男孩,跟我差不多大,舞勺之年的樣子。身着黃櫨色的衣衫,在我不遠處專心致志地刨土。
我被他專註的樣子吸引着湊了過去,想看看他那裏是否也有蚯蚓。
我湊近一看,他似乎並不是為了在土裏尋找什麼,只是單單收集這些土而已。
“你可見着土裏有這樣的蟲嗎?”我邊說邊拎起我剛挖到的蚯蚓給他看。
“啊啊……”他被這面前蠕動着的長蟲嚇了一跳,站起身來就跑。
我來不及撿起我的“勞動果實”,便也趕忙站起身來追在他身後,喊道:“莫怕莫怕,這蟲並不傷人,不僅不會傷人。還能鬆土施肥,讓花開得更旺呢。”
他隨即停下了腳步,定在了那裏,低頭看着地面。
我追上了他,問道:“那可否煩你幫我一起挖這長蟲呢?我想讓我的梔子花長得更好些。”
他沒有答話,只是去湖邊的林子裏找了兩根短枝,將其中一根遞給我,蹲下身挖了起來。
記憶漸漸清晰了起來。
怪不得我生辰那日,這個‘素未謀面’的謝玉季會給我送了一掊紅土。
我方才還納悶謝玉叔會如何知道我喜歡梔子花之事,如今便都說得通了。
“所以……”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脫口說著。
“所以你現在知曉,那個當初幫你一起挖長蟲的是玉季了。”謝玉叔接着我的話繼續說下去。
我此時方才回過神來,轉過頭看,看向謝玉叔,正好迎上了他的眸子,溫柔坦蕩。
他並沒有等我回應,便繼續說下去,“想必你也聽聞過玉季與旁人有些許不同,從他那日在你生辰及今日的種種行為來看,便足以表明他悅你之心。如今你知曉了這些,倘若你也有此心思,大可告與我知。若你此刻拿不定主意,考慮幾日也無妨。”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好像他只是個幫忙傳話的旁觀者一般。
說實話,我還並未徹底地將記憶里那個幫我挖蚯蚓的少年和這個神秘的音律天才謝玉季對上號,方才謝玉叔的那番話更是讓我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此時此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內心是何想法,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謝玉叔給自己的酒樽斟滿,不再看我,望着月光獨酌起來。
“那你希望我如何做呢?”既然我面對眼前的情況不知所措,便只能求助於眼前的這個,與我同處其中的准郡馬。
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將酒樽里的酒一飲而盡,說道:“你可還記得沈府老夫人壽宴那日,我二哥急火火地尋你,叮囑你不要收我大哥的想梧琴嗎?你可知為何?”
我並未回答,只是機械地搖了搖頭。也不知今日謝玉叔是吃酒吃醉了還是嫌我今日還不夠目瞪口呆,似乎要將他兄弟幾人所有的秘密吐露盡方才罷休。
“我大哥自小就在文史方面頗有天賦,父親也一直對大哥寄予厚望,將大哥視作世子的不二人選,希望大哥將來可以繼承他的爵位,入朝堂,延續我謝家一門的榮耀和家聲。大哥也從未辜負過父親的期望,一直勤勉謹慎,如今在禮部更是深得尚書的賞識,將世子之位視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但誰知二哥逐漸在騎射上嶄露頭角,就連聖上都對二哥有所耳聞,時不時向父親問起二哥騎射上的表現,頗有讓二哥入惠王帳下之意。這讓父親在世子人選上產生了動搖。”
“可這與我有何關係呢?”我聽得一頭霧水。
“在你生辰前,二哥向父親表明了向沈家小姐提親的心意,但父親卻讓二哥將提親一事暫時按下,說待你擇定了郡馬後再議。其中緣故不需要我再多說,你必也明了。”謝玉叔說到這裏,頓了頓,看了我一眼。
是啊,看起來只是當初兩家世交間的指腹為婚,卻因為如今大家的身份地位,處處攙着朝堂里的計算。與沈家聯姻,便只是文臣間的強強聯合;他太淵侯本就是文臣中的領袖,但倘若謝玉仲今後能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又與我林家一門結下姻親,他們謝家的百年榮耀便從此固若金湯了。想到此處,不禁為我這位侯爺伯伯,當朝仁相的好謀划暗暗嘆服。
“大哥在你生辰那日被父親安排了差事去晚了,便錯過了送禮。倒是二哥暗喜,本打算不送你禮物就此落選郡馬就能稱心如意了。誰知觀兒你如此出乎意料,居然說就算沒送你禮的也都要納入郡馬人選範圍之內,這叫二哥的如意算盤落了空。而平時一直嫌同我們兄弟廝混浪費光陰的大哥,卻在此之後每每知道有你參與的場合也總會一同參加。本來這也沒什麼,直到他送了你那把想梧,那把他最寶貝的想梧琴……”
“那又如何呢?”我問。
“我大哥從不會在無謂的人和事上浪費時間。成為世子,光耀謝家是自小父親給他樹立的目標,他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目標。他從沈蕪沅那裏偶然得知你也是個琴痴,還頗為推崇嵇康,你……明白嗎?”這一晚上謝玉叔都平靜如水的眼睛裏此刻終於起了漣漪,盪起了一絲憂色。
我輕閉了下雙眼,笑了一聲,並未答話。我明白,當然明白。作為侯府長子,自小又才名遠播,父親的期望、家族的興旺,這些重擔早早都扛在了他的肩上。我怎麼會不明白呢?
“所以你和謝玉仲覺得,大公子送我想梧琴,是想投我所好,待我答應同他成婚後,替他爭世子之位掙下些籌碼?”我認真地聽着,端起自己的酒樽,輕抿了口,問道。
謝玉叔不置可否。
“那你呢?又是為何要與我成親?是鍾情於我,有求於我,還是……也想利用我?”我緩緩問出口這個縈繞在我心裏,假裝不在意,逃避了許久的問題。
謝玉叔側過身來,像在沈家竹籬館那日一般,用溫柔又坦蕩的目光直視我,說道:“三者皆有,又都不盡然。”
“哦?此話怎講?”我再一次被謝玉叔的誠實所驚訝。眼前的這個男子,平日裏雖也語帶真誠,但一番交談后卻總有種一無所獲之感。今天卻一反常態地坦誠直白,似有一種事無不可對人言之態。
“觀兒曾說過你厭憎‘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繾綣情愛,玉叔亦然。觀兒鐘意夏日荷下小憩,冬日檐下烹茶,玉叔亦然。你心之所向乃我心之所往,這數月相處下來,同觀兒你在一起總是可以心無掛礙,舒服自在。說我鍾情於你,似乎也無不可。”說完,他衝著我淺淺地笑了一下。
我慶幸他沒有說出什麼情有獨鐘的蠢話。這番‘鍾情’的解釋,雖然有些異於尋常,卻也教我十分受用。
“那又有何事求我?”我好奇地接着問道。
“希望你我二人成婚之後,郡主可以允我將玉季接入府中。他自小隻與我親近,我不放心將他一人留在那侯府內。”
我將手中的酒樽放下思忖着說道,“這並無不可。只是……這對外要如何說呢?”
“這並不難,玉季的語遲之症聖上和你父王都是清楚的,只說是為了照料玉季的病情,想必聖上和你父王也不會不允的。至於旁人,不足為外人道。”我剛落下話音,他便答道。一看便知是考慮了許久。
“那……又要利用我做什麼呢?”我挑起眉來,饒有興味地側過身來,看向謝玉叔。
我更想知道的,是這一個的答案。
“你知我無論在文采還是騎射上皆乃平平之姿,對世子之位既無爭奪之心,也無搶奪之力。”謝玉叔突然頓住,沒再說下去。面露痛苦地閉上眼,過了一會兒,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才接著說道:“只有我同觀兒你成婚,才能讓二哥得償所願,順利迎娶沈小姐;大哥也不會因着世子一事,記恨二哥。”
敢情我是阻止他謝家兄弟鬩牆的工具啊?我雖料到了這伯叔兩兄弟想與我成婚都多少有自己的盤算,但被如此重重地盤算在內,還是教我大開眼界。
我搖了搖頭,冷笑了下,將酒壺裏的酒盡數倒滿我兩人的酒樽后,舉起我的,對謝玉叔說道:“謝三公子好謀划。以觀佩服。”說完便仰頭飲盡。
謝玉叔並沒有舉起自己的酒樽,只是別過了頭去,不發一言。
我站起身來,走到那棵大柏樹跟前,張開了自己的雙臂,環抱住那粗壯的樹榦。朝着謝玉叔喊道:“你也過來,從另一面抱住。”
謝玉叔聞聲抬起頭來,此時我看到他本來黯然的神色中又添了几絲疑惑。但他並未再開口追問為何,只是聽話地來到柏樹的另一面張開雙臂抱住。
大柏樹的樹榦就這樣完全被我二人環在懷中,他的指尖剛剛好能夠觸到了我的指尖,從指尖那端傳來了一絲溫熱。
“你我二人成婚後,除維持人前夫妻的基本體面外,各自安好,互不相犯。”我將頭藏在樹榦後面,輕聲說道。
我雖然對謝玉叔的利用感到些許失望心寒,但還是欣賞和感激他能在與我成婚之前,有勇氣對我坦白一切,給予我選擇的權利。
更何況婚姻之於我而言,除了開府別居外,本就別無期待。
“好。”從樹榦的另一端傳來微弱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