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此政績
水波瀲灧,婉延的江水,如溫順的遷遷徙的小獸,緩緩前行。一排長長的河堤,沿着河流走向,整齊的聳立在那兒。放眼遠眺,遙遠的地平線上,群山連綿,似乎上接青天。山頂之間隱隱有光澤閃爍!那是堆積了一冬的冰雪,被陽光映射得五彩繽紛。
“窗含西陵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說的便是本縣上游的巴陵郡。只可惜,在文人墨客眼中可吟可賞的西陵雪景,到了春初回溫冰開雪融時,自山間奔騰而下,挾着大量山石泥土,便成了令下游百姓談之色變的桃花汛。”
指着遙遠的地平線相接處那連綿群山,慕雲飛侃侃而談。看來是這短短十日光景,慕雲飛已把縣裏情況摸了個透。
盡量不出回想先前飯館的丟臉行徑。硬把自己的玉押到柜上,拒絕別人代付的我,原打算馬上回衙門取銀子,卻被慕雲飛硬拉到此處。
說什麼時間緊迫,沒空浪費。
“其實,那前任知縣,也不算太瀆職吧。”沿着防洪的堤岸一路行來,邊走邊看,我嘗試着表着自己的有所不同的見解。
就目之所見,至少腳下所踏的這段東岸的河堤,看起來修築的也十分結實。
當然,與之相對的,河西的河堤,便似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是因為缺錢的原因嗎?所以只修了半邊河堤?”
想回起沿路所見,河東大片的田地,皆披綠衣,皆煥着勃勃生機。而遠眺河西,或因土壤貧瘠的緣故。放眼望去,處處可見袒露着石塊的土地,點綴着稀蔬的綠意。
下細思來,縱然我為縣令,在經費吃緊,不能兩全之下,也只能這般,舍卒保車。除了河東這良田千畝,這河東以內,畢竟還是青陽縣城之所在。
“若當真是如此,倒也不算壞事。”
慕雲飛的聲間低是緩緩的,卻隱隱透着壓制不住的嘲意:“可我早查清楚了,就是這河東的河堤修築之事,上任知縣,亦沒有撥過一分銀子。”
“啊?”滿眼不可思議,不撥一文銀子,難不成這河堤,還是天然生成不是?怎麼想,都覺不可能。
“河東的田地肥沃是不假。可你知道嗎,就在五六年之前,這裏的土地,仍是各有其主。到了近兩年,卻已幾乎掌握到了本地為數不多幾家富商手中。
“你的意思,這些土地所有權的被易主,有問題?”我不由皺眉,“可這樣,對上任知縣,又有什麼好處,而且,這跟修河堤有什麼關係?”
“有沒有問題,我沒有證據便不能斷言。可如今腳下這被你贊為修築用心的河堤,便是那些河東的地主們,出資修建的!自然,也成了咱們上任縣令大人的政績工程。
至於河西那邊,多為貧民所居,並非富家之屬地,那些富商,自也不肯做無用功。
才會是你現在看到的模樣,河東河西,天淵之別。”
一抹不容錯認的嘲意浮出嘴角,慕雲飛的眼眸之中,沉澱着大量的陰霾之色:“我查了往年上任縣令呈上的行文存稿。
其中關於這河堤那道上疏存檔記着‘政通人和,百姓安樂,心生感恩,自出人出力,修堤防洪。’
這樣一來,本來縣中修築河堤不過尋常政務,卻因這樣一出,成了民心所向的政績。”
“不是吧?”下意識的咽咽口水,我只覺不可思議。
“這樣明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事,難道上面那些官員就這樣輕信了。”
“所謂政績,本不過就是一篇寫得花團蔟的官面文章,單憑手中一隻筆,文過飾非!咱們這前任的縣令,為官之道想來很精的。
這河堤不過其中一件。就連縣街官學年久失修,上面撥下的銀兩,卻被他挪作他用。說是用於修葺孔廟,以尊聖人為名,數百的學子,誰又敢指責他半句,一頂不尊先賢,妄為讀生人的帽子,那些寒窗十年的書生們,怕是沒人擔待得起。
而尊先賢、教化百姓,便又是政績一樁。至於那些銀兩多少用於修廟,多少進了自家口袋,這隻怕也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才知。
甚至去歲大旱,本該上報,申請減免的賦稅,也因上任怕上報災情會影響其政績考評。便一面硬生生隱下不報,一面又對早已苦不堪言的百姓模征暴斂,以求補上缺口。
饒是如此,仍有大筆稅銀,未曾收集,他便按官場慣例,扔給接手的。
反正所謂官場,人情交際,不過官官相護,他又是你頂頭上司,想來認定大人無論無前程着想,還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啞巴虧,你必得吃下。”
“混帳狗官!”我越聽越是火大,越想越不心甘,“我若把這些上報呢?”
什麼狗屁官大一級壓死人,我這縣令都是假的,還圖什麼升遷不曾,這狗屁婁知府,千算萬算,怕是沒有算到這一條吧。
“你縱是把這些事報上去又能如何?倉促之間,河堤、修廟之事,雖是心知肚明,卻也無真實證據。而桃花汛,就在眼下。”
慕雲飛就的目光落在江水之上,三言兩語,卻輕鬆的把皮球推給了我。
“難道就要放過那狗官?”心中很不平,可是,桃花汛一來,洪水無情,那關乎的,卻是無數人命。
“您是縣令,您決定。”這樣突來的一頂高帽,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不想放過那狗官,……可是……可是,桃花汛,似乎更緊迫一些。至於鄉試和賦稅,似乎都可以等一下。
“我……我看,還是只能先處理這河堤之事了。不是不處理那狗官,只是,事有……輕重緩急,或,你有兩全之法嗎?”
心中猶自不平。
一邊是逍遙的貪官,一邊是危險的百姓,這世間又哪有兩全之法,又懲貪官,又救百姓!“很好,所謂事有輕重,這便是為官的第一課,取捨!
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為官一方,經手之事千頭萬緒,不懂取捨之道,不分輕重緩急,會落得雞飛蛋打,兩頭成空。”
“啊?”這樣也是教人?
好吧,此刻不是拘泥於形式時。“可是,後面該怎麼做?”
我仍是一頭霧水中。
“上報去年災情,並請朝庭撥款的摺子我已擬好,你只需看看后加蓋大印即可出!不過那只是遠水,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所以……”
慕雲飛終於收回觀賞河景的目光,回頭,自袖中掏出一張名帖,遞到我面前:“這便是大人您要學習的第二課,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