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楊林
晨曦初起,一抹火紅漸漸湧出地平線,湛藍色的天空和金黃色的沙海同時張開雙臂,把從無邊黑暗裏孕育而出的嶄新生命擁入懷中。天地之愛炙烈而真誠,溫情暖意隨着清新的晨風瞬間灑遍滄桑人世。
美麗的天馬河在低聲吟唱,璀燦奪目的胡楊林正奏放出今秋最華麗的篇章,而遍佈於戈壁灘上的西河柳也在金秋的最後一刻盡情展露出絢麗的風采。
幾隻野羚羊悠閑而散漫地穿行於灌木叢中。一隻灰黑色的小兔突然從蒺藜中飛躍而出,跟着一隻憤怒的野豬沖了出來,一邊低嚎一邊撒腿狂追。受驚的野羚羊四散而逃,直到野豬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它們才重新聚到一起。
天上飛來幾隻不知名的野鳥,圍着羊群和灌木低空盤旋,忽爾俯衝而下,倏忽間又直飛衝天。一條沙蟒悄無聲息地潛進一叢駱駝刺,兩隻眼睛盯着在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耐心地等待着捕食的機會。
“嗚嗚,嗚嗚嗚……”
低沉而激昂的大角號聲驀然響起,聲震四野。
“嗷,嗷……”
雪獒驚雷一般的吼聲猛烈衝擊着大角之音,隨風回蕩在美麗的晨靄之中。
正在狂奔的兔子就像聽到什麼命令似的,猛地掉轉方向,向胡楊林中急射而出。野豬也不再追趕小兔,撒歡兒奔向胡楊林。懶散的野羚羊也突然興奮起來,一個個如離弦之箭沖向胡楊林。就連鳥兒們也歡快地叫起來,撲啦啦地扇着雙翅,爭先恐後地飛向胡楊林。藏匿在駱駝刺中的沙蟒十分失望,一雙陰森森的小眼惡狠狠地盯着遠處那片金燦燦的樹林,猶豫了半天,還是低下頭腦,悄然隱去。
天馬河畔,胡楊林中,一道耀眼的閃電正在撕裂金黃色的林濤葉海,一團燃燒的烈焰正在金色波濤中斬風破浪,捲起驚天狂飆。
“烈火,快,快,追上去,殺!”
銀甲金面的伽藍縱聲厲吼,弓弦爆鳴,長箭撕裂空氣的聲音驚心動魄。
雪獒身如鬼魅,在空中做了個匪夷所思的扭身動作,險之又險地避開一支長箭,跟着左前爪掄起,狠狠地拍在粗大的樹榦上,留下五個深深的小洞。藉此一拍的反彈之力,雪獒再次騰空而起,撞向另一棵胡楊。
“嗡……”又一支長箭射來,正中那五個小洞的中央。
“轟……”雪獒撞上樹榦,籍此撞擊之力,一頭射向地面。
不待其落地,又一支長箭射中其剛剛撞擊之處。
雪獒落地,再起,騰空變向。
“嗡……”長箭再至,正中其落地之處。長箭沒有箭簇,箭頭處用黑牛皮包裹着,但即便如此,這支箭還是入地三分。
雪獒在空中飛行。
接踵而至的長箭正中背脊。
“嗷!”雪獒出一聲怒吼,兩隻前爪同時拍向一棵樹榦,接着后爪蹬向地面,雄壯的身軀再一次騰空變向。
“咻咻……”兩支長箭前後相連,急射來,但雪獒的度太快了,瞬間消失在另一棵大樹的後面。長箭射空。
紫驊騮出一聲震天嘶鳴,四蹄好似鐵爪一般抓緊地面,滑行數步撞到一棵大樹上。金色樹葉繽紛而落。人馬同時撞上樹榦,藉此反彈之力,紫驊騮變向飛騰,奮起直追。伽藍緊緊盯着前方亡命狂奔的雪獒,舉弓再射。
驚險萬分的追殺持續了數百步,雪獒身中十幾箭,白色的毛上留下了醒目的臟污斑點。大概因為體力損耗太大,雪獒飛奔的度漸漸變慢,就在這個時候,它看到了疤臉駝,看到一柄橫刀插在疤臉駝身邊的胡楊樹榦上,橫刀上懸挂着一塊血跡斑斑的馬肉。遠處,隱約有幾隻野狼和狐狸的身影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顯然它們也在覬覦這塊肥美的食物。雪獒張嘴雷吼,度驟然加快,如閃電划空,瞬間而至,一口咬下了那塊馬肉。
伽藍飛馬趕到,一人一馬劇烈喘息。
烈火經過這番激烈奔跑,耗力過度,大汗淋漓,渾身潮濕,有幾股汗水從棗紅色的毛中流了出來,如同鮮血一般,觸目驚心。
雪獒踩着馬肉,仰望着伽藍,也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暴雪……”伽藍用手裏的角弓敲了敲綁在背後的兩隻空蕩蕩的紅色箭壺,“我射了六十箭,你中了十七箭,早死透了,還想吃肉?”
雪獒忿忿地哼了兩聲,似乎對伽藍“痛下殺手”極其不滿。
疤臉駝看看一臉冷色的伽藍,又看看倔犟地昂着腦袋的暴雪,再看看渾身上下大汗淋漓的烈火,然後懶洋洋地叫了幾聲,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刀疤……”伽藍轉頭衝著疤臉駝招招手,“來,輪到你了。”
疤臉駝搖晃了一下腦袋,然後抬眼望着不遠處的一叢駱駝刺,根本不予理睬。
伽藍翻身下馬,從藤筐里拿出一塊香氣四溢的豆料,放到疤臉駝的嘴邊拍了兩下。
疤臉駝目露喜色,張嘴就咬。伽藍一轉身,把豆料塞到了烈火的嘴裏。疤臉駝大為憤怒,一搖長脖子,伸嘴就過來搶。伽藍一把抱着疤臉駝的腦袋,狠狠敲打了兩下,“想吃就不要偷懶,聽到沒有?”
疤臉駝奮力掙扎,但伽藍的兩隻手就像鐵鉗一般,把它的腦袋夾得無法動彈。疤臉駝無奈,四蹄一軟,跪到在地。
伽藍親昵地拍拍它的腦袋,飛身跳上駝背。疤臉駝站了起來。伽藍則從藤筐外的搭鉤上拿起了長刀。
“刀疤,走……”伽藍倒轉長刀,用力拍在疤臉駝的屁股上。
疤臉駝撕開四蹄,奮力奔跑在胡楊林里。
“殺!”伽藍一聲大吼,手中長刀高高舉起,捲起風雷之聲,如雷霆一般重重剁向一棵大樹。就在刀刃即將剁進樹榦的瞬間,又是一聲大吼,長刀竟然靜止了,然後驟然轉向,斜劈而下,“殺!”
殺聲如雷,蹄聲如雷,吼聲如雷,一人一馬,一獒一駝,在胡楊林里苦練武藝,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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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角號聲同樣把酣睡之中的栗特人驚醒了。
石蓬萊和十幾個商隊的管事、護衛、僕從衣不蔽體,拿着武器就衝出了帳篷,結果卻看到昨日那位如同天神般勇猛的大隋戍卒正在操練。操練的過程精彩紛呈,栗特人同樣看得目眩神馳,有大膽的甚至走到胡楊林邊就近欣賞。
那位神秘人戴着冪離也走出了帳篷,興緻勃勃地站在石蓬萊身邊看着胡楊林中的演武場面,不時出幾聲驚嘆。
“苦了這孩子。”石蓬萊搖頭嘆道,“一個人待在荒漠裏,孤守一座烽燧,實在太苦了。”
“我看他倒是樂在其中。”停了片刻,神秘人又說道,“征戰十年,戎馬倥傯,突然有個機會停下殺戮的腳步,待在這片人際荒蕪之地靜心思考,感悟天地之道,苦練驚世武藝,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石蓬萊瞥了他一眼,本想反唇相譏,但旋即從這句話里悟出了點什麼,不禁撫髯沉思。
“獒犬兇猛,但如此兇猛的獒犬,我卻是生平第一次看見。本以為是一隻神獸,現在才知道它的本事是苦練而來。就如他,我們只看到他在戰場上擋者披靡無堅不摧,卻看不到他數年如一日的勤奮苦練,這份恆心和毅力難能可貴。以我看,此子終非是池中之物,總有一天風雲化龍。”
這是話中有話了。石蓬萊面無表情,不置一詞。
“此子武藝驚人,不知學自何處?”
石蓬萊不好不答。此去長安,危機四伏,兩人必須互相信任,齊心協力,否則一條絕路走到頭,對誰都沒有好處。
“慧心和尚本是一員沙場悍將,殺人無數。四十歲的時候突然悟道,就此皈依佛門,剃度修行。伽藍的武藝就是得自慧心和尚的傳授。”
“那你知道慧心和尚的俗家姓氏嗎?”
“我和慧心和尚只有數面之交,無從得知。”
“你就沒有打聽過?此子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得到慧心和尚的悉心照顧,而慧心和尚是聖嚴寺的寺主,高高在上,他為何如此關心一個小官奴,並在其四歲的時候收其為弟子?難道此子有慧根?假如此子沒有慧根,和佛無緣,那這裏面的事情就值得思量了。”
“伽藍有沒有慧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自小聰慧,言行舉止迥異常人,天賦異稟。當年我就是因此而被他吸引。慧心和尚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而對其另眼相看。”
“何止另眼相看,還抱着很大的期望。伽藍在梵語中意為佛寺,而伽藍之地有十八守護法神,又稱之為伽藍神或者伽藍。慧心和尚給此子取法號為伽藍,到底是希望他像伽藍神一樣守護佛法,還是守護天下眾生?抑或是守護江山社稷?”
石蓬萊一笑置之,“我是商賈,他是戍卒,而慧心是悟道的和尚,所以伽藍這個法號對我們而言,其喻意就是守護佛法。你和我們不一樣,你要的是江山社稷,所以即便是一個小小的戍卒,在你的眼裏也有特殊作用,而一個微不足道的法號,更是喻意非凡。”
石蓬萊不便直接反駁,只好以這種揶揄的口氣嘲諷對方。
“想多一些並沒有壞處。你是商賈,無利不起早,如果你說自己一無所知,誰信?你敢把我從弩失畢人手裏救出來,敢借大隋人的刀斬殺黑突厥追兵,當然有十足的把握送我去長安,如果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你還妄圖什麼未來之利?所以我可以肯定,眼前這個人必定是此行的關鍵所在,你肯定知道一些什麼。”
石蓬萊尷尬一笑,“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有失算的時候,這一次極有可能血本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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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升起,紅彤彤的光芒照耀大地。
伽藍的操練還在繼續,長刀、馬槊、大棓(棒)、大鎚、步槊、長槍、橫刀、鐵劍、戰斧、盾牌,弓弩,從馬軍武器到步軍武器,從長兵器到短兵器,從單一使用到組合攻防,從人馬合一到人獒對戰,最後竟然練起了暗器,在飛奔的戰馬上,一柄柄五寸長的短劍分毫不差地釘入目標,直沒入柄。
栗特人已經散去,收拾行裝,準備渡河北上。
日上三竿,胡楊林里吹響了號角,接着便看到烈火和暴雪飛奔而出,一頭衝進了天馬河,一獒一馬在淺淺的河水裏戲耍歡騰。
伽藍的鎧甲已經卸下,黃色戎裝早已汗透,此刻他正坐在刀疤的背上,從藤筐里拿出馬肉、麩料等東西扔向林中的灌木叢,在經過幾處老胡楊時,他還特意攀爬到樹頂鳥窩內,灑下一把把麥粒。早已等候在附近的野狼、狐狸、野豬、野羚羊等動物各守地盤,只待伽藍經過扔下食物,便飛沖而上。鳥兒在林中來回盤旋,不時從伽藍的身邊頭頂躍過,出歡快的鳴叫。
伽藍面帶微笑,依依不捨地看着這些陪伴他近兩年的“朋友”,“我要走了,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伽藍舉手告別,“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要自相殘殺,尤其是你……”伽藍手指遠處那幾隻望着他的野狼,高聲叫道,“如果兔子不在了,我回來就宰了你。”
出了胡楊林,伽藍驅趕着刀疤趕到天馬河邊,脫下黃袍和烏皮戰靴,精赤着上身衝進河裏。烈火和暴雪圍着他一陣撲騰,水花四濺。
三個人玩了一陣,伽藍先把暴雪洗刷乾淨了,然後把它趕到河灘上曬太陽,接着擦洗烈火。
石蓬萊拿着兩塊胡餅走到河邊,遠遠避開了暴雪,站在一個自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衝著伽藍招招手,“快點上來。水太涼,擔心染上風寒。”
伽藍迎了上去,從他手裏接過胡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道,“馬上就好。烽燧里的東西我已經打好包,你找幾個人幫下忙,把它們放到駝上去。”
“沒見過你這麼富有的戍卒。”石蓬萊笑道,“我去看過了,東西太多,烽燧里只有四匹駝,不夠用。正好這次打劫了黑突厥,搶了十幾匹馬,勉勉強強能夠運走。”
“突倫川的沙盜太窮了。我忙了大半年,春天的時候還兩次遇上大風暴,差點把小命搭上,好不容易才賺了這麼點錢財。”
“沙盜也要吃飯穿衣玩女人,搶的那點錢財還不夠他們花銷的,能給你留下這麼多,已經很不錯了。”石蓬萊打趣道,“聽到你這麼埋怨,那些沙盜們還不冤死了。”停了一下他又說道,“不過這些東西很不錯,我都要了,加上那十幾匹馬,還有你這次幫忙的報酬,我一併算給你。”
“隨你,你要就拿去。”伽藍毫不在意地揮揮手,“那十幾匹馬就算了,權當我還你的人情。”
石蓬萊搖搖手,“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我們兩不相欠了。”
“老規矩,到敦煌后,你把錢財送去聖嚴寺,交給我師父。”
石蓬萊面露苦相,“伽藍,這次我恐怕到不了敦煌。”
伽藍笑了起來,“敦煌的大軍很快就會過來,你擔心什麼?最多不過在且末城多待幾個月而已。”
石蓬萊正想說話,伽藍卻轉身走到了烈火身邊,一手拿着胡餅繼續吃着,一手拿着大毛刷擦洗烈火的鬃毛。
“石羽為什麼還沒到?”石蓬萊大聲問道,“你和他如何約定的?”
伽藍手中的大毛刷停了下來,抬頭望向北方,眼裏掠過一絲擔憂。
“再等等,或許有什麼事耽擱了。”
就在這時,河灘上突然傳來暴雪的震天雷吼。
石蓬萊駭然回頭,臉色頓時大變,嘴裏出一聲凄厲慘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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