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河內世澤,太史家聲
白衣少婦和灰中年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帳篷。
布衣介紹了一下。白衣少婦就是薛道衡的側室司馬夫人。灰中年人是薛道衡之子薛德音。
“伽藍擔心幾位傷者有性命之憂,催促我等即刻起程。”布衣躬身為禮,“我去收拾行裝,請夫人和大郎君也不要盤桓太久。”
布衣這話說得很含蓄,隱晦暗示司馬夫人和薛德音,即便他這個七品戍主,也唯伽藍馬是瞻。
“將軍辛苦。”司馬夫人和薛德音雙雙還禮,神態謙恭。
伽藍斜靠在氈床上,既未起身相迎,也未虛手相請,眼神冷森而漠然,晦暗的面孔上勉強擠出一絲倨傲淺笑。
薛德音深施一禮,剛欲開口說一番感激的話,卻被伽藍伸手阻止,“保護你們,是大隋衛士職責所在,無須感激,也不要記在心上。”
薛德音楞了片刻,虛張着嘴,訕訕無語。伽藍的冷淡態度讓他十分尷尬,神情頗為難堪。
“夫人,大郎君,快請坐下。”翩翩這時從藤筐里拿出兩塊厚厚的錦氈走過來,一邊鋪到地上,一邊親熱招呼,恰好掩飾了薛德音的尷尬,緩和了氣氛。看得出來,這幾天翩翩和他們處得很融洽,剛才布衣、賀寶和石蓬萊就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
伽藍對翩翩的熱情視而不見,繼續說道,“仲戍主剛才和我說過你們的事,沒想到你們竟是薛先生的至親。河東三大名門,裴、柳、薛,名震天下,薛先生更是聲名烜赫,即便在我西土邊陲,薛先生的大名也是如雷貫耳,像我等戍卒更是常常高歌薛先生的詩賦,對其尊崇之致。”
薛德音和司馬夫人坐在錦氈上,互相看看,眼裏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憂慮。
布衣戍主對他們的態度就完全不一樣,謙恭有禮,更是數次暗示他們,如果想尋求幫助,就必須找伽藍。
中土的豪門望族當然不會知道西域都尉府轄下還有這些彪悍勇士,但在西土,西北狼威名赫赫,而金狼頭更是一個傳奇般的神秘存在,大凡西土諸虜的貴族或多或少都知道金狼頭的強悍實力。布衣向他們述說了金狼頭的傳奇,實際上就是告訴他們,薛家遇到了傳說中的守護法神,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不但能化險為夷,更有可能離開西域重返中土。只是如今看到伽藍的態度,事情遠比想像的困難。
“薛先生冤屈而死,至親流放且末,可謂滅頂之災,但薛先生出自河東望族,親朋好友、門生故舊遍佈天下,應該有人暗中予以照拂。”
伽藍說到這裏,目光炯炯地盯着薛德音和司馬夫人,查看兩人表情變化。
“且末已失,且末戍軍全軍覆沒,能夠安全撤回鄯善的寥寥無幾,但即便撤回去了,保住了性命,卻無法逃脫失地之責。仲戍主和江戍副必定革職,除名為民。所以,我們只能保護你們到鄯善府婼羌城,此後就無能為力了。假若你們有暗中保護之人,或者有其他落腳之處,現在告訴我,我和兩位戍主可以把你們安全送達。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為薛先生做的一點事情,再多,我們就愛莫能助了。”
薛德音皺眉深思,沉吟不語。
司馬夫人黛眉微凝,稍加思索后,問道,“不知將軍能否把我們送到敦煌?”言下之意,鄯善無人可以保全薛家。
“我聽戍主說,且末鷹揚府曾派一火衛士護送你們撤離。”
“我們在且末可以生存,但在鄯善不行,鄯善有我們的仇家。”司馬夫人說道,“如果現我們,必定置我們於死地。”
伽藍躊躇片刻,還是緩緩搖頭,“到了婼羌城,我們就自身難保了,有心無力。”
司馬夫人想到了布衣的暗示,斷然問道,“將軍需要什麼?”
伽藍微微皺眉,考慮良久,說道,“這取決於你們。”
伽藍舉起雙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你我身處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個完全隔離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裏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和命運。你們是豪門望族,而我們連寒門都不是,不過是庶民而已。士庶之別,國之章也。”
“仲戍主憑藉累累功勛,官至七品武將,這是一個庶民在仕途上所能達到的一個很高的高度了,而剛才我聽戍主介紹說,大郎君起家就是七品游騎尉。”伽藍目露嘲諷之色,“大郎君銜着金湯匙降臨人間,張嘴出一聲啼哭就是大隋的七品官。當然,相比那些尚未出生就是國公、郡公的貴胄來說,大郎君這個游騎尉實在不算什麼。”
伽藍搖晃了一下右手,“河東薛氏處在這個世界的頂端,而我們這些庶民……”伽藍又搖晃了一下左手,“處在這個世界的最底端。雖然你們現在落難了,但和我們依然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之間本不該有任何關聯,但命運卻把我們拉到了一起。”
薛德音聽懂了。這位將軍所需要的是利益,是薛家所能帶給他的利益,他不但需要脫掉失地之罪,還需要更多,比如,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司馬夫人若有所思,兩隻眼睛緊緊盯着伽藍。這是一個普通庶民所擁有的心機和智慧?這是一個普通戍卒對這個世界不同尋常的理解?
“你們已經流放且末兩年了,時間很長了,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你們的親人也不可能置若罔聞,任由你們死在這裏。”伽藍繼續說道,“上蒼給了你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給了我們一次機會。我需要這個機會。”
“將軍需要什麼?”司馬夫人再一次問道。
“你必須告訴我,薛家何時返回長安。”伽藍停頓了片刻,旋即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是否有即將返回長安的消息。”
薛德音的臉色愈難看,他已經無法忍受這個驕橫狂妄的戍卒,如果不是薛家欠了對方救命之恩,他肯定會拂袖而去,再不願看到這張可憎的臉。這是恃強凌弱,這是一種欺凌和侮辱,這是庶民對豪門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的宣洩,薛家雖是待宰羔羊,但還不至於任由一個卑微的戍卒來肆意欺侮和宰割。
薛德音的呼吸漸漸粗重。司馬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臉上露出告誡之色。
猶豫了片刻,司馬夫人櫻口微張,剛想說話,卻見伽藍伸手相阻,“不要欺騙我,想好了再回答。”
司馬夫人玉臉漲紅,羞惱不已,一種被卑賤野蠻之徒所侮辱的憤怒在心裏燃燒,隱約有爆的跡象,但她必須忍,必須忍住。
伽藍冷笑,“我說過,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或許會記住我們的救命之恩,或許會報答我們,但我們能進入你們的世界嗎?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生糾葛,不管是仕途還是婚姻,都叫婚宦失類。對你們那個世界的人而言,婚宦失類是奇恥大辱,所以,你能給我們什麼報答?一點施捨而已,而這點嗟來之食,對我們來說,何嘗不是恥辱?”
“救助你們,是我大隋衛士的職責,我們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是我們的榮耀,所以,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感激,也不需要你們的報答。我們已經獲得了榮耀,已經得到了我們想要的一切。”
“但是,假如你們希望繼續得到保護,希望能安全到達敦煌,對我們而言就是違抗軍令,違背國法。軍令如山,國法無情,我們會因此背上謀大逆的罪名,恥辱地死去。”
“在你們眼裏,軍令國法算什麼?軍令是你們制定的,國法是你們頒佈的,軍令國法都是為你們而服務,你們就是軍令,你們就是國法。你們掌握着天下貧賤的生死,掌握着天下庶民的命運。”
“但在我們的眼裏,軍令就是屠刀,國法就是死亡。護送你們到敦煌,對我們而言意味着屠刀,意味着死亡,所以,我說了,這取決於你們,假如你們能凌駕于軍令之上,玩弄國法於股掌之間,假如你們能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我為何不敢護送你們去敦煌?”
伽藍目光森冷,所說之話如千斤巨錘,狠狠擊打在薛德音的心上,讓他窒息難當。這個人,絕對不是尋常人。
司馬夫人沉默了,心裏的怒氣也消散於無形。伽藍的話雖然難聽,但句句珠璣,振耳聵。這個人,這些想法,這些言辭,絕不是一個西北戍卒所能想到,所能說出來的。
“將軍需要什麼機會?”薛德音終於開口說話。
“大郎君,你還沒有給我答覆。”
薛德音看了司馬夫人一眼。司馬夫人緊咬櫻唇,像是做出了一個艱難決斷,緩緩點頭。
“我們得到消息,皇帝已經下旨赦免了薛家,允許我們返回河東。”薛德音說道。
“何時得到的消息?”
“就在我們逃出且末之前。”
“誰給你的消息?”
薛德音躊躇不語。
“不要欺騙我。”伽藍警告道,“你應該從仲戍主那裏聽說了,我在除名為民之前,經常為老狼府做事。長安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點。”
“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藍恍然,原來薛家得到了主掌隴右十三郡軍事大權的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保護,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且末鷹揚府在危急時刻派出一火衛士護送薛家撤離且末了,但元弘嗣去年才主掌隴右軍事,時間太短,尚無法控制鄯善和敦煌兩地,當然也就無法保證薛家在鄯善和敦煌兩地的安全。
鄯善郡和敦煌一樣,都位於絲路交匯之處,不但牽扯到絲路利益,牽扯到西北利益,更關係到長安的西土策略,所以長安諸多勢力和西北本土勢力對這兩地控制權的爭奪非常激烈,爭奪的焦點就是對兩郡鷹揚府和西域都尉府的控制,而西域都尉府就始終控制在河東裴家手上。
薛家的直接仇人就是御史大夫裴蘊,而同出於河東裴家的黃門侍郎(門下省副官長)裴世矩則是西土策略的制定者和執行者,西域都尉府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之下。過去的幾年裏,裴世矩數次進入西土,經略西域,實施了一系列謀划,導致西突厥爆內戰,西域二十七國臣服大隋,并吞滅了吐谷渾。去年,西突厥的泥厥處羅可汗更是被迫東進長安朝覲大隋天子,遙無歸期,西突厥由此陷入分裂之局。
當朝中樞核心中,河東裴家的裴蘊和裴世矩深得皇帝的信任,再加上裴世矩直接負責西土策略,由此可以想像河東裴家在西北的強大實力。這樣的實力若想殺死薛家老小可謂易如反掌,但一刀殺了不如讓其飽嘗痛苦而死,或許正是出於這一目的,薛家老小才在且末活了下來。
元弘嗣入主隴右,暗中庇護薛家,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當皇帝的聖旨抵達且末后,且末鷹揚府就派人一路護送,薛家老小可以安全返回河東,但吐谷渾人的攻擊改變了薛家的命運。如今他們雖然逃過了劫難,但又面臨仇家的威脅,在缺乏保護的情況下,即便赦免的聖旨到了鄯善,薛家也是死路一條。
“且末鷹揚府派出的一火衛士就是護送你們去敦煌?”伽藍問道。
薛德音點頭,“元留守派人在敦煌接應我們。”
伽藍面露沉思之色。
“將軍只要設法把我們護送到敦煌,必能得到元留守的庇護,不但無罪,反而有功。”薛德音說道,“將軍等救命之恩,某誓死相報,絕不會誤了將軍等的前程和性命。”
伽藍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森然殺氣緩緩溢出。
此去長安,最大的障礙就是沒有通關文牒。官民出行,必需攜帶證明身份的傳符,而將士出行,無論公私,都需要鷹揚府或者衛府派的符信,否則不要說駝馬武器了,就連人都過不了關隘。從樓蘭到敦煌,荒無人煙,尚可縱馬飛馳,但到了陽關就不行了,連敦煌的大門都進不去,退一步說,就算偷偷進了陽關,接下來怎麼辦?河西諸郡如何過去?又如何渡過大河?至於京畿重地,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西北狼原本把希望寄托在昭武屈術支身上,但變數太大了,如果西土策略有變,或者無法上達天子,或者西域都尉府另外派人護送其東去長安,西北狼的謀划就全部落空。或許是上蒼眷顧西北狼,為西北狼的冤死鳴屈,上蒼送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將軍意下如何?”
薛德音看到伽藍目露殺機,心中恐懼,忐忑問道。
“且末鷹揚府的符信何在?”伽藍問道。
薛德音急忙從懷中掏出文牒遞給伽藍。伽藍打開文牒仔細查驗了符信,斷然做出決定。
“此去敦煌兩千餘里,而薛家有三十七口,我等又是且末逃亡戍卒,想在西土這等荒蕪之地隱藏形跡,安然抵達敦煌,非常困難。”伽藍說道,“僅靠這份通關文牒無法走到敦煌,這其中蘊含的風險太大,我要知道更多的隱秘。”
薛德音面露難色,轉目望向司馬夫人。司馬夫人一直在觀察伽藍,眼神不斷變化,這一刻目光迷惘而空洞,心神似乎沉浸在某種難以名狀的掙扎之中。
“七娘……”薛德音低聲喊道。
伽藍轉目望向司馬夫人。
司馬夫人望着伽藍,目露堅決之色,好像剛剛做出了一個什麼決斷,“兒也想知道更多的隱秘,關於你的隱秘。”
“我叫敦煌,字樓蘭,法號伽藍。”伽藍冷淡地說道,“你已經向仲戍主打探了很多,也知道我們曾扈從老帥遠征伊吾。我救過老帥的命,但老帥對我也有活命之恩。我實話告訴你,我想幫你們,但又不想因為這件事而連累到老帥。仲戍主把這件事推到我頭上,就是讓我做決斷。我可以幫你們,但我必須保證萬無一失,不會出一絲一毫的差錯,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因為這件事而喪命,所以你必須告訴我更多,讓我做出完整的謀划。”
“你需要一個什麼機會?”司馬夫人問道。
“長安,一個去長安的機會。”伽藍說道,“我和我的兄弟們都是西北戍卒,沒有這個,我們寸步難行。”伽藍把手中的通關文牒搖晃了一下,“至於我們為什麼去長安,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想讓薛家平平安安,就不要再問。”
“長安?”
薛德音和司馬夫人都很詫異,兩人都沒有想到伽藍甘願冒着極大的風險護送薛家到敦煌,竟然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去長安的機會。
“我只需要去長安的符信。”伽藍說道,“到了敦煌,你們必須保證,弘化留守府給我符,讓我和我的兄弟們去長安。”
薛德音鄭重點頭,“某可以給你承諾。”
司馬夫人卻是神情異常,欲言又止。
“夫人還有疑問?”伽藍問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姓氏?”
伽藍奇怪地望着司馬夫人,“我叫敦煌,當然姓敦名煌。”
司馬夫人搖搖頭,“將軍能否把你裝葯的那個檀木盒子拿出來?”
伽藍遲疑了片刻,然後衝著站在帳簾邊上的翩翩招招手,“把裝葯的檀木盒子拿出來。”
翩翩以為夫人向伽藍討要那玉葫蘆的藥丸,當即跑到藤筐中拿出檀木盒遞給伽藍。伽藍打開盒子,拿出玉葫蘆,“這是太醫令巢元方送給我的療傷聖葯,夫人如果要的話,我可以送你一些。”
司馬夫人伸手拿過檀木盒,打開蓋,然後轉個方向,推到伽藍面前,“將軍,這是不是你的姓氏?”
伽藍低頭看去,盒蓋背面刻有兩行古樸篆書:河內世澤,太史家聲。右下角,有褐紅色印章,上書四個古篆:太史堂印。
薛德音也看到了,當即詫異出聲,“這是河內司馬氏之物,將軍從何得來?”
“搶來的。”伽藍笑道,“很多年前,從一個沙盜手上搶來的,當時覺得這盒子古色古香,價值不菲,就順手拿來裝葯了。”說著把盒子推到司馬夫人面前,“既然是司馬氏之物,那就物歸原主,請夫人收下吧。”
司馬夫人一直望着伽藍,看他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再也忍不住了,指着他英俊的臉龐詢問薛德音,“大郎,你再看看,看看他這張臉,看看他長得像誰。”
伽藍摸摸自己的臉,十分疑惑。
薛德音仔細打量了一下伽藍,面露苦色,黯然說道,“七娘,過去的事,就忘了吧。”
“兒怎能忘記?”司馬夫人的淚水突然就涌了出來,“他是大哥的孩子,如果他還活着,他就是大哥唯一的孩子了,是司馬氏的嫡嗣,他要叫兒一聲小姑。”
“七娘……”薛德音無奈搖頭,衝著伽藍深深一躬,“請問將軍,可知那位沙盜的下落。”
“他在地獄。”伽藍說道,“死了很多年了。”
“那麼,那位沙盜的同夥……”
“我的刀下,向來沒有漏網之魂。”伽藍也是無奈搖頭,嘆息道,“看來夫人對那位侄兒感情很深,可惜這件事我無能為力,實在是無法相助。當務之急是去敦煌的事,我們是否繼續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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