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男人的相遇
奧瑪森西北邊陲是險壯的山巒,依偎着洶湧的北海,落日的瑰紅總是映紅着整個海面。山南邊,是翠絲庭家族的封地——齊拉維無垠的草原。它通往南方的公路上,正有一匹行裝簡單卻氣宇軒昂的黑馬,四蹄如風,敲擊着大地。
年青的騎手滿臉焦灼,頭髮被風無情地撩撥,火焰般飛舞着。他無暇顧及四周壯觀宏偉的氣象,在與發色融成一片的斜輝里,一味地不斷揚起馬鞭,狠心地催促着心愛的座騎。
青年身後的齊拉維草原,世居着貴族翠絲庭。在這幾天功夫,他們發生了一樁影響重大的事件:年輕族長迪墨提奧.萊.齊拉維斯.翠絲庭放棄族長之位,並且失蹤;長老團暫時接管族長事務,直至新領袖選出為止。
翠絲庭的上任族長在兩年前因意外去世,十九歲的獨子迪墨提奧繼任。雖說三十歲前,族長其實都是“暫定”的名義,族中所屬的軍隊仍歸長老團真正指揮,但名義上的族長中途被撤換,事件本身還是相當令人吃驚的。
“如果不得不做趁火打劫的盜賊,我寧願選擇當無名小卒!”
“既然你選擇了背棄家族利益的道路,就不能再擁有翠絲庭的姓氏,你以後不得再踏上這塊土地,把你那代表了身份的名與劍留下!”
“無此必要!我放棄的是與你們同流合污,而並非家族光榮的傳承。玷污尊貴之稱違反榮譽之名的,應該是你們才對吧!”
以上就是某些知情人透露出來的片鱗只爪,據說迪墨提奧族長慷慨激昂地扔下這些話語,理直氣壯地轉身離開了,然後,再也沒人知道其行蹤。翠絲庭本家翌日即宣佈獨立,摒除了名字裏面代表着被人臣服的烙印,家族姓氏重新改回簡短的“翠絲庭”。
草原上的獨騎仍舊在奔馳,身後的太陽也已降到山下。山那邊的海仍舊在咆哮,與天一起漸漸染成黑藍均勻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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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迪,請幫我送信到普策里拉城。”說話間,公主絲羅娜寫好一封簡信,以鑽石戒背後的印子蓋上印章,簽上母親菲菲皇后的閨名作記認,臉色凝重地交給她的新部下,“普城城主是父皇的叔輩,雖然行動不便,但還頗俱威望。當然你要小心,發現不對勁就逃吧,千萬不要回來將軍府。”
“殿下,我明天早上便出發,您千萬要小心。”
“你借口替我溜馬出城——萬一回不來,幫我照顧好皇家鈴。”
皇家鈴是絲羅娜的愛騎名字,馬鼻子上的星紋和尾巴一樣是黑色,形狀像個長長的鐘鈴。
依歐迪斯暗暗決定,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把愛馬帶回到公主的身邊。
……
往普策里拉城送完信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依歐迪斯內心的焦灼,濃重如塞城上空的夜色。
這座溝通南北東西的塞城,少有地黃昏后就關閉了城門,牆壁四處貼滿了緝捕絲羅娜公主的告示。
騎着絲羅娜的快馬離開將軍府送信歸來,原本應該受到城民熱烈愛戴的少女,怎麼變成四處被通緝的要犯?暗暗慶幸回來的選擇正確之餘,他清楚一定要比任何人更快地找到那位在將軍府里委託他送信、現在卻下落不明的小公主。
但當務之急,得先解決掉身後追來的六名士兵。
“站住,你逃不了的!”
“躲是徒勞的,我們看見你了!”
追蹤而來的士兵兩人騎馬,四人徒步,騎馬的遠遠跑在前面。他們看到一個灰影在一個死胡同邊閃過就不見了,連忙追了上來。
“巴格將軍有令,今晚任何人都不許逗留街上,違者皆捕,罪同串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未待騎兵甲念完開場白,騎兵乙迫不及待地挺槍縱馬沖前,殺氣騰騰地撞入拐角的衚衕里。
“啰嗦的傢伙!”
隨着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騎兵乙驚詫地發現手中長槍已不翼而飛,然後胸口被人腳樣的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身體立即滾地葫蘆似的橫滾開去,最後撞到緊隨而來的同伴馬身上。可憐騎兵甲還未念完他那輝煌的出場白,就被后發先至的同伴連累,摔個半死。
“一個、啊、不,兩個!”順手牽羊般利落地再補上兩記重擊,依歐迪斯拍拍手上塵土,拔出了配劍,“將軍府里偷來的鈍劍,對付巴格的走狗剛剛好。”
追上來的四名士兵,眼見騎兵同伴倒在地上,不免略帶驚訝,但立即發現暴露在火光之下的身影不過是普通的孤身青年,習慣性的欺善怕惡振奮了手中的武器。
“大家上啊!”
“回去讓隊長好好指點一下面對強敵時的對白吧。”依歐迪斯的表現遠比張牙舞爪撲來的士兵來得輕鬆,一邊還擊一邊繼續念叨:“三個、四個……”
“五個、六個......素質太低了!”像老師責備着不成器的弟子,他嘟囔着,“這怎麼可以擔當保衛神聖奧瑪森帝國的重任呢。”
他輕吹了聲口哨,召出一匹灰馬,正準備騎馬離去。
“奧瑪森軍人里,也有稱職的。”
依歐迪斯吃了一驚,頓時警覺起全身感官。他慢慢收起踏出的左腳,轉身一看——是個高大的男人。兩人都背着光,看不清彼此的臉容。
詢問的聲音沉沉地有點兒好聽,並且顯示來人似乎挺年輕。
“你也是軍人?”
“身手不錯。”雖然是誇獎,但聲調冰冷。
“過獎。”巧妙利用對話的空隙,依歐迪斯稍稍移開身形,露出背後牆上的火把,火光溢散開來,他終於看清了男人的模樣,不由得呆了一刻。
雖然極不想承認,但對方堪稱是個美男子!他衣着平常,腰間佩着一把劍鞘漆黑的劍,可身上其它部分都滿是吸引人的亮點。赤金般的頭髮映着火光,泛起金屬的光澤;刀削的五官含霜帶俏,眉宇間不怒而威,散發出冷酷危險的信號。
可偏偏一點也不惹人討厭。依歐迪斯稍稍的感到一點嫉妒——世上竟有這樣帥氣的男人。
接着他又為剛剛沒發覺男人的存在而自責。
“請問閣下是否知曉絲羅娜公主的下落?”似乎是習慣了別人初遇時的鄂然,金髮男子繼續着他直接的詢問,措辭禮貌客氣。
直覺對方不是簡單人物,依歐迪斯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虛虛實實地兜兜***:“絲羅娜公主?哦,就是告示上要抓的人呀?我只是個普通的獵人,又怎麼會知道。”
“閣下的馬,恕我眼拙,看起來似乎正是殿下的坐騎,您是否介意告知馬的來歷?”那男人繼續禮貌地問。
“我買的。”
“不信。”
“既不信那你想幹嘛?”
“在下也許需要借您的馬一用。”也許明白對方擺明耍嘴皮子,他開始不客氣了。
白了美男一眼,依歐迪斯一副別把我當笨蛋的表情:“人有同姓,鳥有同音。我的馬即使與公主御馬有幾分相似,也代表不了它能任人覬覦。”
反被說成是馬騙子,金髮男子長眉一攏,踏前兩步:“閣下不肯行這方便?”
“我說了是我的,你不信又能怎樣?”
十分清楚絲羅娜對愛騎的感情,金髮男子不禁懷疑眼前的青年使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心裏一陣發緊,左手下意識地搭到了劍柄之上。
“在下必須儘快找到公主殿下,所以絕不會放過哪怕再小的線索。如果誠意被拒絕,恐怕得恕我無禮了。”左手輕撥之處,劍與鞘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黝黑的劍柄突出了兩寸,上面翠粲欲滴的鴿血石火光下曜曜生輝。
望見對方鋒芒稍露的寶劍,依歐迪斯也把配劍輕輕頂起兩寸,作好拔劍的準備。
“不必多禮!”說話之間,他右手一揮,劃出銀白的光練,風一般奔向了金髮男子。速度是擊倒追兵時的兩倍,“希望你的劍毋要像嘴巴那樣客氣才好。”
面對迅雷不及的劍勢,金髮男子沒有躲避半分,后發先至的劍風一看就是習慣以攻為守的類型。黑鞘下的白刃劃出的軌跡連月光也覺慚愧,輕而易舉地瓦解了來犯的攻勢,然後進行反擊。
攻防瞬間轉換,依歐迪斯無法保持若無其事。劍影網似地罩在他頭上,迸發著火花的每一下抵擋都讓他嘗到被力量猛撞心臟的衝擊,而最可怕的還是,他清楚感到對方還未全力以赴!
他對自己攻擊的速度有極強信心,可是力量欠缺也是事實。而且,現在還是宵禁時段,如果他再跟眼前的傢伙糾纏,一定又有士兵來打岔,那就更麻煩了。心中雜念一多,劍勢難免有些鬆散了。
俄傾,依歐迪斯的劍被對方橫向壓制住,敵人的刃尖抵上了他的咽喉,寒氣逼人。
“巴格果然強將無弱旅,只不過如此身手卻賣命叛徒,未免自墮身份了吧。”
“你以為我是巴格手下?”金髮男子突然有點意外地退了兩步,移開了劍尖,但保持隨時能威脅他的距離。
“難道你不是?你不是軍人嗎?”對方似乎更感錯諤。
“軍人就一定是巴格手下了嗎?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將軍。”
“那你為何看到士兵們圍攻一個善良如我的無辜市民時也不出手?”
金髮男子聞言不禁莞爾:“我不替他賣命,為何要出手?而且你的服飾倒更像他的隨從。”
“那是偽裝——那個,如果是好人的話,剛才就應該路見不平吧。”
“你對善惡的判斷就如此簡單?”他似乎也有點啼笑皆非,臉色緩和下來了,甚至收起劍,再退後兩步,“出手也得看對象——你的劍不錯。”
“你指劍還是我?”依歐迪斯老實不客氣跳了起來。
“好吧,既然是誤會,能告訴我馬是哪來的嗎?”
“......”眼瞧着生命危機解除,依歐迪斯又猶豫起來了。敵友不明的情況下讓對方知道自己與公主的關係,也不甚明智。
正在心中躊躇之際,遠處再次傳來騷動的聲響。依歐迪斯迅速趴到地上,耳朵緊貼着地面,仔細追溯聲音的來源。同時地,神秘男子也認真側耳傾聽着。
“兩條街之外,有人在被追趕,方向往北!”
“1、2、3......七匹馬追着兩匹,不錯——既然你不肯說,我也沒空再奉陪了。”聽到風捎來的聲息,神秘的金髮男子突然耍戲法般地喚出一匹高大駿朗的黑馬。他一個燕子縱翻身上馬,接着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放到唇上。
“......可這匹馬得給我!”
依歐迪斯還沒反應過來,但見男人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聲落影動處,一團黑影掠過眼前,另一團灰影亦尾隨其後,準備絕塵而去。
“喂、皇家鈴......”
絲羅娜的愛騎竟然會乖乖地隨這名陌生男人的哨聲而去?他驚詫得不禁忘記了追趕的動作。
“你知道它名字?果然在撒謊!”金髮男子帶着嘲弄的口吻回過馬身,居高臨下地向地上的男子伸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后領。
“一起來吧!”
只有老鷹捉小雞才能形容依歐迪戡被拽上灰馬時的情形。那固然需要很大力氣,但憑籍高超的馬術借力而為才是成功的訣竅。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的騎術已到人馬合一的境界。
“巴格的手下應該沒有這號厲害的角色吧?”就抱着這種並不合理又無奈的邏輯,依歐迪斯決定跟去看看。
宵禁時分,所有人家都把門窗關閉嚴實,大街小巷空蕩蕩,只留下牆壁上由巡邏士兵帶來的火把在跳躍。閃爍的明暗和應着風中夾帶的節奏。
“不是公主。”
由遠及近,一陣被寂靜反襯得過於激烈的馬蹄聲轟然而至,和馬上的人聲一道劃破了凝結的夜空。七個龐然的影子穿過火光通明的大街,快速掠過剛穿出衚衕的兩人眼帘。
跑在前面的馬上是兩名女子。
依歐迪斯心中再次為對方聽風辨物的本領讚歎,可他很快又為自己所見吃了一驚:“將軍府的夫人?”
“誰的夫人?”
“巴格將軍的妻子,奈蘇美杜。”
金髮男子眉一揚,從馬側取出一件黑呼呼的物體:“會用箭嗎?”
“我是個獵人……”
“掩護我。”人和黑馬逡巡兩步,箭一般就朝追逐着的一群衝去。長大的事物早被塞到年輕獵人的手裏,原來是把沉甸甸的弓。
“好主意,將軍夫人應該會知道公主的行蹤。”依歐迪斯看到金髮男子居然不認識巴格夫人,再次確認了對方起碼不是將軍府來的敵人,同時領悟到臨時同伴的意圖,他也策馬緊跟出去,張開了弓。
“初次見面承蒙器重,可是——”在急馳的馬上,自言自語地,依歐迪斯突然又把弓鬆開,背回背上,卻抽出了配劍,“嘿,老兄——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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