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山
()天未亮,脆鳥鳴。
山裏的事物,發生得快,復原得更快,唯有山林本身仿若永恆一般,不曾蛻變。
昨天還被暴漲溪水所漫過的石台,今rì便已水落石出。子孝沒有如往常一般,而是什麼也沒做地,靜靜立在石台一旁,他平rì里打拳站樁的地方,換了一身乾淨素衣的老者正站在那,嘴裏念叨着什麼,聲音不大,甚至被身邊的溪流聲所掩蓋,然而,子孝卻聽得前所未有地真切,不再像以往木頭似的。偶爾會搖搖頭,或是一臉認真地點點頭。
天剛亮,本就寡言的老者再也無話可說,他微微轉過身,一雙昏暗的眼睛彷彿要將自己這個寶貝徒弟永遠地鐫刻在腦海中般,不曾眨眼。
良久,老者才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腳步一邁,直接從光滑的石台上躍了下去,身子靈巧地在空中一轉,腳尖連點,以一種讓人驚艷的動作,快速地從不淺的溪流中露出的石子上踏過,直到岸邊,才頭也不回地走入樹海中,眨眼間,便隨着一陣山風,在枝葉搖擺中沒了影子。
微風拂過,子孝只是靜靜地站在石台一側,看着師傅消失的地方,眼中,突然流露出一抹不舍的神sè。
朝夕相處地,再陌生,也會留下一絲習慣,而當一種習慣,持續了十年,突然的改變,只會讓這種習慣化為另一種執念,會改變,但很難會去遺忘,因為人心,畢竟不是空的。
三天後,一座荒僻的小山村外,來了兩個人,一個灰頭黑臉,一個相貌普通卻比較乾淨,他們並沒有經過小山村,而是從村外圍遠遠路過,遠遠看去,十地九荒,而小山村裡,也沒有什麼炊煙,透露着一股死樣的寂靜。
“陳哥,不過去歇歇么?”似乎是終於從大山裡出來,久別於世般,子孝顯得有些激動,一張素麵遠遠看着山村,提議道。
“亂世山野多刁民,子孝,你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誰么?”灰頭黑臉的,正是在山裏拜訪左老先生的那個人,他姓陳,全名陳棟,左老先生一直都知道,奈何對他實在是瞧不上眼,由始至終沒用過稱呼,子孝倒是挺敬重他,名字后總要帶個哥,是他老家那邊的習慣。一開始陳棟挺不習慣的,後來慢慢地也就接受過來了。
子孝讀書不多,很自然地搖了搖頭,一副等着下文的模樣,有些呆。
“說這話的也姓齊,但是個文人,所以這話聽起來並不算重,若讓我來說,這些山野里的可不僅僅是刁民,而是吃人不吐骨頭饕餮,民風淳樸這種東西,一點都不能套用在他們身上。你只要多留心觀察一下,就會明白了。”陳棟說著,並未有半點停留的意思,行走速度不快,仿若信步。
子孝雖說有時會露出些呆模呆樣,但他並不是真傻,收斂輕心,側眼望去,便發現了幾處可疑之處,再細看去,不由地眉頭一皺,因為很明顯,他們兩人的形跡已經被人盯上,而且對方是有意在躲藏,只可惜雙方之間隔着大片荒廢田地,這天然的空地,不利於他們隱藏,所以他們只能龜縮於村中,靜觀其變。
而另一邊,似乎因為子孝和陳棟並沒有進村的意思,所以村中一些房屋之間,便會不時地有人影閃過,以子孝的觀察而言,就有不下十人,往他們所行的前方奔去,看情形,是要攔截他們的去路。
這一發現,令子孝不免有些緊張,山中修行,與世隔絕,面對的要麼是不通人xìng的野獸,要麼是孤言寡語的師傅,與人交流最多的反而是偶爾才來的陳棟。才出山林,就遇上這種情況,若子孝不緊張,反而充滿了興奮,恐怕陳棟也不會答應左老先生,將他留在身邊,而不是依舊放在山林子裏。
“你現在很緊張么?”雖然略微了解子孝,但陳棟也不敢說自己看人十分準確,作為一個偽完美主義者,他在沒完全掌握某件事物前,絕對不會因為子虛烏有的感覺,而蓋棺定論。所以,他微微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子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問道。
子孝沒有回答,只是先點了下頭,接着又搖了一下,手心已略微濕潤,但他卻能直視着陳棟,沒有半點畏縮。
“很好。”陳棟點了點頭,旋即轉過身去,繼續以一種閑庭信步的速度,向前走去,而子孝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奇怪的是,這一刻,子孝已經沒了剛開始那樣的不安與緊張,相反的,他的步伐也漸漸地開始變得緩慢而堅定。
“天下之大,人如螻蟻,卻無可去之地。山中雖好,故人難找,但也逃不掉世事倫常……”一個怪異的腔調突然從遠處傳來,悠悠揚揚,然而內容卻令人有些惶恐不安,彷彿世間一切都是早已註定般,人力難改,使人悲從心來。
子孝聞言,正想尋聲望去,卻發現陳棟早已露出了一抹白牙,笑道:“走,帶你去見一個有趣的人。”
一邊說著,陳棟邁開腳步,已經跨過了草叢,跳到了荒田之上,而他的目的已經變成了那個小山村。
子孝一驚,神情頓時有些緊張起來,來不及多想,卻是趕緊跟了上去,渾身緊繃,目光四下游移,半點都不敢鬆懈。
兩人這下一動身,速度之快,眨眼間便已經來到了荒田的中間部分,這裏有個凹陷下去的小水塘,一進一出兩條水渠,卻是在這裏彙集。因為地勢的關係,在田地邊上根本看不見,而當子孝趕到陳棟的身邊時,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個今後都難以忘懷的身影。
一身灰sè布衣,一頭花白長發,不盤不卧,就這麼站在水潭邊的一塊凸石上,面sè瘦弱,皺紋縱橫,卻無病態,一雙眼睛比起子孝的師傅來,多了一份神韻,那是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的感覺,仿若他的眼睛映照着整個水潭,而水潭僅僅只能映照出他的半個身影。
這絕對是一個老人,或者說是一個糟老頭,老得也許已經不能再老了,但他卻站得很直,直得彷彿他所有的力氣都已經用來站立一般,而他此刻卻抬起頭,看向陳棟,接着又看了一眼子孝,突然露齒一笑,露出一嘴的爛牙,讓之前留存在子孝心中的形象,瞬間崩潰。
“哦?他就是你不遠千里,跑到這蠻荒之地來的目的?”老人聲音很乾,但並不是乾澀的那種意味,而是彷彿久不說話,一時沒調整過來。
“算是。”很簡單的兩個字,陳棟似乎並沒有多說下去的意思。
“百善孝為先,但若只稱呼他為孝子,卻是俗落了一點。”老人點了點頭,卻是一語中的地點出了子孝的名字。
陳棟微微一笑,露出與老人大相逕庭的白牙,而子孝卻是一驚,已經回過神來的腦袋快速地運作着,尋找着記憶中,這個老人的形象,但很可惜,他的記憶告訴他,他們之間,這確實是第一次見面。
“你有話想跟我說?可惜這裏山蠅太多。”老人露出一口爛牙,毫不掩飾地笑了笑,一雙眼睛從子孝身上收回,看向陳棟。
“子孝,別讓他們靠近這裏,還有,下手輕點,都是自己人。”陳棟看了一眼開始匯聚而來,呈包夾之勢的山野村夫們,微微轉頭交代落後他半個身位的子孝道。沒有廢話,子孝放下包袱,腳步一邁,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已經沖向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人,對方手中握着一把柴刀,那種硬鐵打造的大柴刀,長有三尺,厚度驚人。目測起碼不下二十斤的柴刀,在對方手中卻如同兒戲般,奔走自如,光這一點,子孝可就已經不會把他們當成普通山野村夫了,腳下一停,一勾,卻是挑起一捧黃土,碎裂的土塊如雨點般直接襲向對方,卻被對方十分靈巧地躲了過去,不進反退,竟然是想要引誘子孝落入包圍圈后,再慢慢收拾他。
意圖明顯,但子孝卻根本沒發現似的,猶如一頭蠻牛般,硬生生地朝他沖了過去,速度不減反增,就在土塊爆起的黃霧還未散盡前,衝到了對方面前,速度之快,讓拿柴刀的男子不免心中一顫,手中柴刀習慣xìng地舞出了一個刀花,一套標準的貼身刀法終於讓子孝停下了沖向他的yù望。
而與此同時,周圍拿着鐮刀,鋤頭,榔頭,扁擔的眾人也終於趕到,將子孝圍在了中間。
陳棟並沒有去關心子孝的安危,他在子孝離開的時候,便已經走向了老人,此刻已經站在老人身側,面sè恭敬,口中絮絮不止,而老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首,偶爾以手指虛空輕點,竟別有一番指點江山的意味,讓人不禁覺得兩人根本不是站在荒田中的小水潭邊,而是會當凌絕頂,天下已經化為一張宏圖,展開在兩人腳下般。
另一邊,與唇槍舌戰不同的肉身戰並沒有如想像中那樣激烈,相反,在交出了三個人倒地不起的代價后,陸陸續續到來的山野村夫們並沒有再蠻上,而是慢慢地將子孝包圍了起來,從最初了幾個人,到最後十幾個,這幾乎已經是這裏擁有戰鬥力的人數的一半了,至於另一半,他們並沒有加入戰局的打算,而是一邊在附近巡視,一邊從遠處觀望着這裏,除非場面徹底失控,否則他們看來是沒有一齊聚集過來的意思。
明確的分工,良好的協調,以及在場邊上,不停揮舞着柴刀的男子的指揮力,這些,已經顯露出這群山野村夫的冰山一角了。子孝並沒有急着突圍的意圖,他只是在一開始,當對方還有人想要靠近荒田中水潭時,才會突然爆發起來,讓對方不得不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此刻,雖然僅僅放倒了對面三個人,但目的,卻已經達到了。
“嘛啦個巴子啊,哪裏鑽出來的東西,不似個人樣嘛。”揮舞着柴刀的男子一邊指揮着眾人圍住子孝,一邊低聲罵道,他可是還心有餘悸,剛才若不是自己見機早,恐怕現在躺在下面的,就是自己了。身先士卒,身先士卒,想起教導自己武藝還有為將之道的師父,他恨不得將那個已經不知道死在何處的老傢伙拉出來再埋一次,這四個字可讓他吃了太多苦頭,但奈何這彷彿是一個魔咒般,使他拚命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跑到了前頭,雖然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可一身的疤痕,其中幾道甚至已經足夠普通人死上幾回的刀疤,還是讓他很多時候有跳腳罵娘的衝動。
“老大,這樣乾耗着也不是辦法啊,要不用那招試試?”一個相較其他人來,最為年輕的男子趁機來到揮舞柴刀的男子身邊,擠眉弄眼道。
“小兔崽子,不好好守住後方,跑這來弄死啊!再不滾,老子抽死你!”男子並沒有接受對方的獻計,反而舉起柴刀,作勢要劈的模樣,只是到後來卻是一腳狠狠地踹在對方在屁股上,看着他屁滾尿流的樣子,冷冷一笑。
“嘛啦個巴子的,你們這群飯桶,這麼多人弄不了對方一個,傻站着作死!?給老子上啊!打一下五兩碎銀!砍一刀十兩白銀!誰弄死他,官升一級!”重賞!僅僅是打到一下就有賞賜,這可是如同捅了馬蜂窩般,十幾個手持武器的,本來就不懼雙手空空,相貌更是毫不出眾的子孝,更何況現在還有好處驅使,一時間,人人都紅了雙眼,早已成型的包圍圈,立刻縮小一半。
對方的聲音說得很大,子孝自然也聽到了,只是面對迅速圍攏過來的人群,他並不慌亂,腳步移動不快,卻有着一種奇特的韻律,彷彿彈琴人的手般,整個包圍圈,竟然奇迹般地隨着他向左方移動了一點,接着是前後左右開始跳動,人在陣中,卻使得佈陣之人越來越亂,等到場外的指揮者猛然發現時,包圍着子孝的圈子,早已門戶大開,不成模樣。
冷汗,隨着一股久違的心悸感,蔓延過他的全身,這種感覺,征戰過沙場的他,只曾經在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過,那人姓林,雙木林,自稱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