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答案

第302章 答案

蕭靜姝的話語平靜而從容。

她道:「他要做王,那便該知曉利害。哪怕他不拿出解藥,孤也還有兩年時間。這兩年,若孤力攻草原,西夷便將民不聊生。大良而今國力確未完全恢復,但西夷損傷更甚。大良是不想耗,而西夷,則是耗不起。更何況,哪怕孤身死……」

「聖人!」

傅行急急出聲,打斷了她。

蕭靜姝微微笑了笑,並未計較傅行的失態。她道:「便是孤不在了,不是還有傅將軍嗎?桑延應當知道,傅將軍對孤忠心耿耿,必然會為孤報仇。給出解藥,則西夷生。捂着解藥不給,則西夷死。更不必說,一旦他當真做出不給的模樣,韓兆自然也不會再為他賣力。這筆買賣,桑延如今,算得清。」

她又飲下一口茶。

茶湯倒映着她的眉目,平靜無匹,似是再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傅行微微抿了抿唇。

先前韓兆和他說出聖人中毒真相之時,曾經告訴過他,只要他放自己去西夷,每個月的解藥,他會請桑延相幫,送到大良來。

那時傅行便有猜測,桑延對蕭靜姝和韓兆,應當,是有善意的。

而韓兆和蕭靜姝都中了毒,桑延卻選擇配合韓兆將解藥送到大良,那麼顯然,這麼善意,更多的,是對蕭靜姝。

蕭靜姝對自己在西夷的經歷並未說太多。

但有些事情,傅行能猜得出來。

蕭靜姝面容和蕭遠之有七八分相像。

哪怕韓兆會易容之術,但她要在西夷生存下來,還要能夠降低西夷人的戒心,順利逃出,那便極有可能,蕭靜姝在西夷,恢復了女子身份。

而桑延會對一個女子如此違逆他大哥的意願,設法相幫,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桑延對蕭靜姝,動過心。

傅行斂下眉眼。

他明明不想問,但他胸中忽然似有什麼在暗涌。在催促着他,一點一點,緩慢侵蝕着他。

這話是大不韙。

甚至是在明明白白告訴蕭靜姝,他猜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

心中似是湧起比當初,發現蕭靜姝曾和韓兆有過什麼時,更濃,更長的酸澀。

傅行低聲道:「聖人,不傷心嗎?」

這話有些僭越。

傅行並未抬頭。

他呼吸似比往常沉了幾分,卻又被他生生壓住。他道:「而今的西夷王如此作為,聖人莫要……因此傷神。」

蕭靜姝微微挑了挑眉。

只片刻,她便明白了傅行的意思。

他察覺出,桑延曾經對她有意。

也明白,曾經桑延的愛護珍視之情,到現在,已經被利益糾葛,牽扯得面目全非。

桑延戀慕過她。

而今,卻也為了權勢大局,為了他自己的,更想得到的東西,為了他自己肩上的責任,毫不猶豫捨棄了她。

她是被放棄,被拋下的那一個。

傅行從來都不愚蠢。

他能想到這些,蕭靜姝並不奇怪。

這是帝王私事,原本,並不該由傅行置喙。但大約是因為今日除了齊安林,蕭靜姝心情好。又或者,是今天的太陽太明亮,而大帳之內,裊裊燃燒的熏香,太過溫柔靜謐。蕭靜姝頓了頓,出聲道:「傅行。」

「聖人……」

「孤以為,你應當知道的。這本就是尋常事,又有何可傷心的,不是嗎?」

「……」

傅行仍低着頭。

他呼吸急促了些許,又被他強自壓下。

蕭靜姝轉着茶盞,慢慢道:「他過往的情緒,是真的。而今的權衡,也是真的。但歸根結底,感情又如何能和利益相較?人這東西,向來如此。再深的感情,往往都抵不過自己的私心。孤是要打西夷,甚至,若西夷不降,孤還要除西夷,殺桑延。而倘若是樓麟和桑隼還活着,孤也會一起殺了他們。桑隼設計害孤,樓麟也想利用孤。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和孤有什麼深仇大恨。而孤,其實也並不多麼恨桑隼,多麼恨桑延。」

蕭靜姝輕輕笑了笑。她道:「因為若是易地而處。倘若孤是他們,孤大約,也會做出和他們一樣的選擇。」

「立場不同,便要各自為政,各為其主。孤是大良的聖人,那便無需談論個人的感情,孤和西夷,就是天然對立。人和人之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因利,又互相敵對,不死不休,說到底,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高位之上的掌權之人,皆是如此。孤從未指望過,因為「情」之一字,令人對孤如何效死。唯有利益交換,才是最尋常,也最可靠的事情。」

她說得平靜。

但傅行心中,卻彷彿被她這些話重重割下。

那刀不快,卻一下一下,慢慢撕扯着內臟肺腑,疼痛更甚凌遲。

他恍惚之間,想起曾經的事。

曾經,在養心閣內,議事殿中,他跪在地上,肯求蕭靜姝,救下傅容。

他知道她當時境況艱難。

但他亦對傅容有愧。

他無法捨棄傅容,無法眼睜睜看着幼弟去死。他懇求她,而她最終,答應了他。

在那一刻,他除卻愧疚,心中不可為外人道的,其實還有過一絲卑劣的快活和滿足。

他無法和人說出來。但在夜裏,輾轉反側之際,他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無恥的心思。

她為了他向齊安林妥協。

她為了他而改變計劃。

而在傅容之事結束之後,她也從未向他再提起過此事,彷彿已經,全然忘記。

他想,她或許,在那一刻,有一絲憐憫他,在乎他。

這樣的認知,讓他在無數次沉淪在痛苦深淵之際。

掙扎在內心痛楚火海之時。

他將這件事,一遍遍翻出來,從中間,慢慢地,珍惜地,汲取那一點點,隱秘的甜蜜。

但而今,她說起桑延,平靜如斯。

他終於不得不面對,不得不知曉,原來,當初她對於他的「拋棄」,亦是如此心境。

在那般環境下,在有衝突之時,她其實從未相信過他。

因為從未相信,也從未有過希望,她便覺得他的選擇再正常不過。她或許察覺過他翻湧壓抑的慾望。她或許知道那是真實,但她更清楚地知曉,在面對選擇之時,她決不會,一定是第一。

傅容是他的利益。

亦是他的私心。

原來啊。

她的妥協。不是因為在乎,而恰是因為,冷靜清醒到近乎冷漠的,全不在乎。

他和桑延,其實,說到底,原來,毫無區別。

傅行閉了閉眼。

他心中劃過一個念頭。

那念頭來得太快,以至於他都覺得荒謬。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問這件事了。

但他已經放肆過一回。

他喉嚨微微滾動,咽下喉中苦意,似是不甘,又似是在求一個什麼結果。

他的聲音似是仍舊平穩。

但只有他知曉,其中顫抖苦意。

他道:「聖人,那,韓兆呢?」

為何聖人對韓兆,卻能如此相信,篤定他不會背叛,不會成為,和他,和桑延一樣的人?

「韓兆……」

蕭靜姝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她像是笑了笑。

又像是微微嘆息了一聲。

她輕聲道:「他,是個傻子啊。」

帳內太明亮。

傅行不敢落淚。

他好像第一次知道,原來馬革裹屍的將軍,也會有如此狼狽,如此恨不能落荒而逃的時候。

他的心曾經死了太久。

久到他都以為,再難起任何波瀾。

但原來,到了這一刻。他口中已經全是自己咬出來的猩紅鮮血。但他一口一口地,將潰爛口腔中的血液,悉數咽下。

「聖人聖明。」

他低低地說。

想到自己最初想要問的話,又在心中,覺出一陣仿若荒唐的可笑。

他原本問西夷,問解藥,是為了接下來的話不至於太過突兀,被蕭靜姝察覺。但他未料到,原來,她只是寥寥數語,便令他荒唐僭越,問出了其他,不該問出的話語。

可他不是韓兆。

他是傅行。

他身上有重擔。更有令他痛楚絕望的私心。他註定得不到那樣的愛意,他的一生,都註定在權衡之中,在權勢之中,在掙扎和痛苦的河流里,永遠沉浮,永遠,不得安寧。

他無聲低笑了一下。

似是自嘲,似是心灰。

他道:「聖人,齊安林之事既畢,那宮中的齊貴妃和太子,又該如何處置?當初立太子,原本便是為了穩定民心,但而今……」

他聲音彷彿一如往常。

蕭靜姝靜靜看他一眼,道:「太子自然是不能當了。孤原本就要用個法子,把這外邊尋來的民間之子從太子的位置上拉下來,齊安林謀逆,恰是一個好理由。但太子畢竟年幼,貴妃久居宮中不知外事,且她是外嫁女,已不能算齊府中人。便削了位分,在宮中好好養着吧。」

「是。」

傅行深深低下頭。

他往後退了數步,轉身,掀開帳門,而後離開。

帳外烈日灼灼。

明亮到幾乎刺眼的陽光直直照在他身上。

他快步往前走着。

身上被太陽燒得灼燙一片。他越走越快,腳下塵土飛揚。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被揚塵激起一片朦朧,恍惚之間,他似乎在想,若有如果。

若有如果,當年,在凜州郊外,高山之上,寺廟之中。

他還會不會跟着舊主前行,在漫天飛雪之中,看到那轉過身來,驚鴻一瞥的少女?

少女眉眼姝麗,對他微微笑起。那雙尚且稚嫩的鳳眼中,似是倒映出他的影子。

心中某處,彷彿鈍痛了一下。

傅行知道。

他,不會知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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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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