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聖殿傳說(二)
“太好了,”這位老人的黑眼珠閃耀着喜悅的光彩,“沒有人佔據我的地盤。這是一個最佳位置,從這裏穿過樹木看出去,可以見到聖殿邊牆的美麗景觀。
快來坐下來,放心吧,它一點都不涼,我向你保證。還有你的同伴,也歡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擁有不同的習俗。她……她若想說話可以隨意。”
阿巴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才坐下來。
劉暢明白他們大概會跟這位老者待一會兒,於是伸出手來說:“我叫尼古拉布斯基,我的女伴名叫帕瓦洛蒂。”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真名字,劉暢便信口胡謅兩個名字。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規矩。”對方以大方的口氣說,“我叫托馬斯,我的母星是紅火雞星,是個大家族,你一定聽說過。”
“托馬斯?”劉暢帶着點猶豫,說實在的,他目前只知道銀河域的人馬臂、獵戶臂、英仙臂、天鵝臂分別居住着人族、龍族、羽人族和獸人族四個佔主導地位的大族,具體細分多少個家族,紅火雞是什麼東東?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似乎很驚訝。”托馬斯說,“那麼我猜想,你只遇見過那些長老家族的人。諸如天魁,天罡,天機之類的名字——全都是以天罡命名。”
“我必須承認……”劉暢的話只說了一半。
“嗯。現在見一見低下階層的人吧。我們從土地上的特徵,以及依附於土地生長出來的各種生物中擷取我們的名字,它們更具有人情味。”
“完全同意,”劉暢說,“再次謝謝你在公交車上幫我解決……問題。”雖然已經十分小心,劉暢的帽子還是出現了紕漏----帽檐下的假髮掉了下來,露出半邊的光頭,如果沒有老人的提醒,他的偽裝很可能暴露。
“聽着,”托馬斯說,“我幫你免除了許多麻煩。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無疑將發出尖叫,旁邊的兄弟們就會把你推下車——也許甚至不等它停下來。”
阿巴斯往前傾身,以便讓視線越過劉暢。“你自己又為何沒有這種反應?”
“我?”老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對髮型愛好者沒有偏見,我是一位學者。”
“你是學者?”
“當然了”老人自豪地說,“我是我們支族中的第一個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就讀于禁星藝術學院,而且成績很好。我對一切古代藝術都有研究,我還被許可,可以進入禁星所有的圖書館,那裏收藏着各族人的膠捲書和傳統書。
我能隨心所欲閱讀任何書籍,閱讀任何一本傳統書或者電子書。我們甚至有一間計算機化的圖書館,我也能使用。這樣做有助於開拓心靈,我不介意見到一點頭髮露出來。我看過許多次留着長頭髮男人的照片,還有女人剃光頭的。”他瞥了劉暢一眼。
他們默默吃了一會兒午餐,然後劉暢說:“我注意到每位進出聖殿的兄弟,身上都披掛着一條紅色肩帶。”
“喔,沒錯。”托馬斯說,“從左肩垂下來,在腰際右側環繞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別緻的刺繡。”
“那是為什麼?”
“它稱為‘心帶’,象徵進入聖殿所感到的喜悅,以及為保護它而甘願噴洒的鮮血。”
“噴洒鮮血?”劉暢皺着眉頭,對於把一個布條都說得如此血淋淋的,從內心感到很反感。
“只是一種象徵,我從未真正聽說有什麼人血濺聖殿。此外,這裏也沒什麼喜悅,主要都是對‘失落世界’的慟哭、悲嘆,或是頂禮膜拜。”他的音調降低,並且變得柔和,“非常愚蠢,它只是一根布條罷了。”
劉暢說:“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學者。”托馬斯帶着明顯的驕傲說。當他咧嘴而笑時,他的臉孔皺成一團,使得老態更加明顯。劉暢發覺自己對此人的年紀感到好奇。
“你有多大歲數?”劉暢不知不覺脫口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托馬斯毫不介意,回答也未顯出任何遲疑。“八十四。”
劉暢非要追根究底:“我聽說你們族人相信,在極早的時代,每個人都能活好幾世紀。”
托馬斯以怪異的神情望着劉暢:“你是怎麼知道的?一定有人口無遮攔……但那是真的,的確有這種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會相信,可是長老們卻鼓勵這種信仰,因為它能顯出自己的優越。
事實上,我們的平均壽命確實高於其他地方,因為我們吃得比較營養,可是活到一個世紀的實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並不認為羽人比較優越。”劉暢說。
托馬斯說:“羽人沒什麼問題,他們當然絕非拙劣。然而,我認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內。”他在補充這句話時,朝阿巴斯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認為,”劉暢說,“你們族人同意這點的不會太多。”
“你們族人同意的也不會太多。”托馬斯帶着一絲憤恨應道,“不過我對此深信不疑——一位學者理當如此。外族人所有的偉大文學作品,我全部通過投影甚至肉眼讀過。我了解你們的文化,還寫過這方面的文章。
能夠延長自身的壽命,幾乎成為所有種族的願望。沒有人意識到壽命的延長會給自己的種族帶來滅頂的災難。”
“這個說法倒是很新奇,就算是販夫走卒都期望自己能長命百歲,在你的嘴裏,怎麼倒成了災難?”一直緘口不言的阿巴斯,也忍不住開口。
老人瞟了阿巴斯一眼,對於他的插嘴似乎很不滿,但是,作為一名學者,他還是保持了自己的風度,解釋道:“死亡----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公平。”好像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說完便不再繼續往下說。
阿巴斯感覺到老者的不滿,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裏說錯或者做錯了,但也禮貌地選擇了閉嘴。
劉暢略顯唐突地說:“聽你的口氣,好像以了解各族人的種種而自豪。你到禁星以外面的其他星球旅行過嗎?”既然老者不願意說,劉暢也不好追問,只好接着前面的話題。
托馬斯似乎有些為難,但他還是說道:“沒有。”
“為什麼不去呢?那樣你會對這個世界更加了解。”劉暢問道。
老人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是抗拒,因為他接下來的話是:“我為什麼要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偏見和傲慢,我們的一切言行舉止都要接受別人的規範,有的部族居然還成立了‘髮型部’。我會覺得不對勁,我必須戴一頂假髮,那令我感到羞愧。”
劉暢說:“為何要戴假髮?你可以光着頭啊。”
“不行,”托馬斯說,“我才不會那麼傻,否則我將被所有擁有毛髮的人欺負。”
“欺負?為什麼?”劉暢說,“不論是在禁星各個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個世界上,隨處都能見到許多天生的禿子。”實在沒好意思說,其實自己就是一個禿頭愛好者。
“我的父親就相當禿,”老者嘆了一聲,“而我想在未來幾十年內,我也會變成禿頭。我的頭髮現在就不怎麼濃密。”
托馬斯接著說,“你有周圍一圈毛髮,還有眼睛上面的,鼻孔里。我的意思是光禿禿——完全沒有毛髮。”
“全身都沒有嗎?”劉暢很感興趣,因為自己就是光禿禿的,完全沒有毛髮,有些找到知心朋友的感覺。
這回托馬斯看來真生氣了,他什麼也沒說。
劉暢急着想將話題拉回來,他說:“告訴我,托馬斯,所有人能以旁觀者的身份進入聖殿嗎?”
托馬斯猛力搖了搖頭:“絕對不行,它的門只為光明之女而開。”
“光明之女?”劉暢愣了片刻,旋即大喜,自己是天選之子,這又冒出了個‘光明之女’,光明之女是個什麼東西,難道,是自己的師姐抑或是自己的師妹?
托馬斯不以為意地說:“嗯,你們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時辰,光明之女的追隨者方可進入。規定就是這樣,我並沒說我也贊同。如果由我做主,我會說:‘進去吧,玩個盡興。’事實上,我也只能跟隨在‘光明之女’的後面,而且還是最後一個。”
“你見過光明之女么?”劉暢急切的追問。
“在我小的時候,父母曾經帶我去過。可是——”他搖了搖頭,“裏面只有一些凝視典籍的人,他們誦讀其中的章句,為古老的日子嘆息、流淚。氣氛非常沉悶,你不能跟人交談,你不能笑出聲來,你甚至不能望着別人。你的心靈必須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揮了揮手,表示無法認同。“我可不吃這一套。我是一位學者,我要整個世界對我開放。”
“說得好,”劉暢發覺機會終於出現,“我們有同感。我們兩人也是學者,他和我。”
“我知道。”托馬斯說。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你們一定是。獲准進入禁星的外族人,僅限於各族官員、外交使節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學者。而在我看來,你們有學者的長相。這就是我對你們感興趣的原因,物以類聚嘛。”他露出開懷的笑容。
“你猜得真准。我是個數學家,還是一名出色的文學家,他是歷史學家。”劉暢急忙之中,也給自己安了個學者的身份,只要能進入聖殿,見一見這個神秘的‘光明之女’,劉暢決定試一試。“我的專長是——文學。我讀過所有的偉大文學作品:吃地瓜的土豆、神光、楊樹林、金普西……”這幾個名字倒不是劉暢信口胡說,他是聽說過,到底是幹什麼的,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名人,名人嘛,有名就行,是哪個人。。。管他的,為了增加說服力,劉暢繼續甩開腮幫子,“我們則讀過你們族人的偉大作品。比如說,我曾經讀過你們的典籍——有關失落世界的記述。”《失落世界》這個名字是他剛才從老者嘴裏聽到的,也信口說了出來。
果然,托馬斯驚訝得張大眼睛,橄欖色的皮膚似乎稍微褪色。“你讀過?怎麼會?在哪裏?”
“在我們大學裏,我們有些副本。只要獲得允許,我們就能閱讀。”
“典籍的副本?”
“沒錯。”
“我懷疑長老們是否知道這件事?”
劉暢說:“我還讀過有關機仆的記載。”忽悠見效,心中大喜,劉暢加大了吹牛的力度和難度。
“機仆?”作為一個老文藝青年,托馬斯顯然不明白這個名詞的意思。
“是的。所以我才會希望能進入聖殿,我想看看那個機仆。”劉暢輕踢阿巴斯的足踝,但他並未理會。
托馬斯不安地說:“我不相信這種事,有學問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東張西望,彷彿害怕有人偷聽。
劉暢說:“我讀到一段記載,說是有個機仆仍在聖殿裏面。”
托馬斯說:“我不想討論這些無稽之談。”
劉暢毫不放鬆:“假使它在聖殿裏面,它會在什麼地方?”
“即使裏面真有一個,我也無法告訴你什麼,我只在小時候進去過。”
“你可知道裏面是否有個特別的地方,一個隱秘的場所?”
“有個長老閣,只有長老才能去,可是那裏什麼也沒有。”
“你去過那裏嗎?”
“沒有,當然沒有。”
“那你又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那裏沒有石榴樹,我不知道那裏沒有激光風琴,我不知道那裏沒有一百萬種東西。我不知道它們不存在,是否代表它們全都存在?”
一時之間,劉暢無言以對----牛皮吹破了?!
托馬斯憂慮的臉上閃過一絲飄忽的笑容。他說:“那是學者的論證方式,你看,我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無論如何,我還是建議你別試圖上長老閣去。如果他們在裏面發現一個外族人,我想你不會喜歡那種後果。好啦,願光明女神與你同在。”
他突然起身——毫無預示——然後匆匆離去。
劉暢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相當驚訝:“什麼東西把他嚇得落荒而逃?”
“我想,”阿巴斯說,“是因為有人來了。”
的確有人來了。那人身材高大,卻是個獸人族,穿着一件精緻的白色裰服,斜掛着一條更為精緻而且隱隱生輝的紅色肩帶。他踏着嚴肅的步伐走近他們,臉上顯現出不容置疑的權威,以及更加不容置疑的不悅神色。
那人一走近,劉暢便站起來。至於這是不是適宜的禮貌舉動,他心中沒有絲毫概念,不過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害處。阿巴斯跟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下垂的目光。
對方站在他們兩人前面。他也是一名老者,卻比托馬斯更不容易看出年齡。
歲月似乎使他依然英俊的臉龐顯得更高貴。他的光頭渾圓美觀,眼珠是驚人的湛藍色,與亮得幾乎冒火的紅色肩帶形成強烈對比。
來人說道:“我看得出你們是外族人。”他的聲音比劉暢預料中更為高亢,不過他說得很慢,彷彿意識到吐出的每個字都具有權威。
“我們的確是。”劉暢見來着居然赤裸裸的以光頭示人,以客氣而堅定的語氣說。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該尊重對方,卻也沒打算委屈自己。
“你們的姓名?”來人掏出一個記錄器,冷冰冰地問,連眼皮都沒抬。
“我是來自呃斯星的尼古拉布斯基,我的同伴是來夏星球的帕瓦洛蒂。你呢,先生?”
沒想到劉暢居然會反問,那人不悅地眯起眼睛,不過與劉暢的眼神接觸的瞬間,他也感受到了對方的威嚴態度。
“我是文二郎,”他將頭抬高一些,用來掩蓋剛才那瞬間的失態,“聖殿的長老之一。你的身份,外族人?”
“我們,”劉暢刻意強調這個代名詞,“是夏族大學的學者,我是個數學家,我的同伴是心理學家,我們前來研究禁星的風土民情。”
“經由誰的許可?”來人還是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經由路易十四的許可,我們抵達時他曾親自迎接。”阿巴斯接着劉暢的話題,把禁星接待總署的頭腦人物的名字報了出來,這個名字在某些場合,比總督管用。
文二陷入沉默好一會兒,然後他臉上出現幾分笑容,態度幾乎變得和藹可親起來。他說:“元老啊,我跟他很熟。”
“理當如此,”劉暢以溫和的語氣說,“還有什麼事嗎,長老?”
“是的。”這位長老極力想要扳回優勢,“剛才跟你們在一起,當我走近時匆匆離去的是誰?”
劉暢搖了搖頭。“我們以前從未見過他,長老,對他一無所知。我們遇到他純粹是巧合,只是向他詢問有關聖殿的事。”
“你問他些什麼?”
“兩個問題,長老。我們問這座建築是不是聖殿,還有它是否准許外人進入。他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個則是否定的。”
“相當正確。你對聖殿哪方面還有興趣?”
“閣下,我們來此是要研究禁星的風土民情。聖殿難道是禁星的禁忌之地嗎?”
“它完全是我們的,專門保留給我們。”
“若是某位長老或元老,看在我們做學問的分上,而特許我們進去呢?”
“你真得到元老的許可了嗎?”
劉暢遲疑了一下,抬起眼帘,迅速從旁望了他一眼。他判定自己無法扯這麼大的謊,於是說:“不,還沒有。”
“或者永遠不會。”這位長老說,“你們雖然獲得許可來禁星,可是就連最高當局也無法絕對控制民眾。我們珍惜我們的聖殿——不論在禁星哪個角落出現一個外星人,都很容易引起大眾的激動情緒,尤其是在聖殿附近。只要有個容易衝動的人高喊一聲‘侵略!’像這樣一群平和的群眾就會變成一群猛獸,非得將你碎屍萬段才肯罷休,我這樣說絕不誇張。即使元老待你很親善,為了你自己好,你還是走吧。立刻!”
“可是聖殿……”劉暢繼續頑固地說,不過阿巴斯卻在輕扯他的衣服。
“聖殿裏面究竟有什麼能引起你的興趣?”那位長老說,“現在你已經看到它了,裏面沒有任何值得你看的東西。”
“有個機仆。”劉暢說。
長老驚駭萬分地瞪着劉暢。然後他彎下腰來,將嘴巴湊到劉暢的耳邊,嚴厲地悄聲說道:“立刻離開,否則我會自己高喊那聲‘侵略!’要不是看在元老的分上,我甚至連這個機會都不會給你。”
此時阿巴斯展現驚人的力量,拉着劉暢急步離去,幾乎使他站立不穩。一路拖着他前進,直到劉暢恢復平衡,快步跟在他後面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