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巧遇說書人，戲耍貴公子…
魏來回到新城書局，已是夜幕降臨。
將白日宗學之事以及陳解元的想法，一一講給司徒靖聽，其中蜿蜒曲折深意如許，令老掌柜也有些噤然。
在講述時，魏來看司徒婉兒在側，便將陳子楓的表現添油加醋，描摹的更加生動而令人感佩。
這裏面，有七分真情實感，亦有三分是故意說給婉兒聽的。
幾日後的清晨，新城書局的眾人剛剛吃過早飯，便聽得有人大聲叩門，門房一看，竟然是三名官差上門，不禁一驚。
司徒靖及魏來等人趕緊迎出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內頗為緊張。
只見為首的一位青年官差向司徒靖掬手，然後遞過來一個函封，道：
“想必閣下便是新城書局的司徒老掌柜吧，我等是秘書省的，奉命前來給司徒掌柜交送公函。”
司徒靖趕忙接過白色紅印的公文函封，正欲問清究竟，幾人已然離去。
回至堂上，司徒靖忐忑的打開函封，一看之下，不由笑逐顏開大喜過望！
魏來等人接過公函一看，也是喜上眉梢，尤其是司徒婉兒，登時雀躍起來：
“咯咯咯，太好了，太好了，之前還說要是能參加一下皇家的曝書會，此生無憾，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夢想成真了！看來，拜菩薩真的是很靈的，我要去還願！”
魏來心笑，這個小姑娘怎生的這麼迷信，什麼都要拜菩薩，什麼都要還願，你能不能拜拜菩薩讓我穿越回去啊！
原來，公函是朝廷秘書省發出的一封邀請函，裏面寫明，受宗學督學推薦，邀新城書局三人參加七月初七在大內舉行的本年皇家曝書會，並要求新城書局準備好為宗學所刻印的教科書樣本十套，以備查驗質量如何！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但也是天大的壓力。
宋代刻書系統有官刻本、坊刻本、私刻本三種，宗學皇族所用之教材，本來都是朝廷秘書閣國子監等官刻。後來皇上為了鼓勵民間書行的發展，首次交給陳家書鋪，已是開了先河，能為宗學印製教材，可謂是民間書行的至高榮譽！
如今三年期滿，受陳解元老掌柜的推薦，新城書局本要成為宗學教材的刻印者，不想上次聽聞，錢家又要從中作梗，本來憂心忡忡。
現在，突得大內邀約，皇上可能親自鑒書，而時間又近在眼前，這讓司徒靖又喜又急！
關係到新城書局前途命運的最大之事，司徒靖連忙讓魏來召集劉阿大、李梁等各行的工頭前往掌事堂商議。
大家也知道，這是事關榮損的天大事情，都不敢怠慢，紛紛獻言，都表示從選紙、定墨、撰版、審校、刻版、封裝、裁剪等一系列工序，必定拿出最高水準，必光大新城書局的品牌實力，不負老掌柜的期待！
司徒老掌柜好像回到了自己二三十歲的狀態，意氣風發，高度亢奮，整個書局在老掌柜的親自帶領下，不舍晝夜忙的熱火朝天起來。
而魏來，這次卻沒有多言，因為，他所思者，並非這些。
他總感覺，這次看似比書，但是其實，功夫在書外！
在具體的印務上，有專業人士的操持，魏來幫不上什麼太大的忙。心中所思，又一時沒有什麼頭緒，就尋了個借口，溜出書局，想去街上散散心。
一路閑逛，繞過兩個街口，迎面一家食廝，偌大的酒帘迎風招展，上書“蟹釀橙”三個大字。
魏來心下一動，這三字怎生如此熟悉？
細想恍然，我靠，這不是2016年杭州g20峰會上，國宴招待各國政要的那道名菜嗎！
魏來這個吃貨，向來對美食敏感，仍然大致記得當時在網上看到的菜譜：龍井蝦仁、西湖醋魚、東坡肉、叫花雞、干炸響鈴、蜜汁火方……
數位大師主理，杭幫菜的菁華代表之作盡在其中！
當時看到這些菜名，就饞的他口水沒過了眉毛。
其實，別的菜還好，正不正宗，地不地道不說，至少還都吃過，唯獨這道“蟹釀橙”，真是聞所未聞，他還因此特地百度了一下，知道這道菜被記錄在南宋一本叫做《山家清供》的筆記里，不想，竟真的流傳千年！
眼看晌午將近，腹中漸空，這等美食當前，豈能放過，魏來徑直邁入店中。
除了這道蟹釀橙，在小二的推薦下，還點幾個招牌小菜，皆甚是精巧，都是魏來從未見過吃過的——
比如一道“撥霞供”，其實就是涮兔肉，將兔肉切成如紙薄片，用酒、醬、胡椒等腌一下，燒開半鍋水后，用筷子夾肉片放到開水裏，擺熟了吃，味道甚是鮮美，和現在涮火鍋差不多。
再比如一份“酥瓊葉”，把麵餅擀到薄似瓊葉，蒸制之後，塗以蜂蜜油漿，用小火烤之，然後放到碟中冷卻，散去火氣，食之滿口甜香，鬆脆無比！
當然，最令魏來感興趣的，還是這道“蟹釀橙”，這道菜一端上來，就鮮香撲鼻。一個鮮黃大橙，以鋸齒狀截去上端三分之一，把橙瓤去凈，僅留部分橙汁，將上等大閘蟹剔肉取膏放入橙中，融以紹興酒、杭白菊和鎮江香醋，覆蓋為原形，隔水蒸之頃刻，蟹鮮橙甜醋醇菊香冶於一爐，真可謂人間至味！
配上一盞店家秘制的紫蘇飲，魏來正吃的津津有味，突聞店內有爭執之聲，抬頭望去，細看竟是祁伯與採蓮，站在一張桌旁，不停的向一桌貴公子模樣的人掬手求饒。
只聽祁伯乞道：
“諸位官人，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小女喉嚨不適，已經唱了十幾首，喑啞無法發聲，擾了您們的雅興，老朽在這裏告罪了！”
為首的一個公子哥看上去已經醉了八分，不依不饒：
“什麼嗓音暗啞，臭賣唱的，你是瞧不起我們嗎，我告訴你，不唱也行，不但剛才的賞錢沒有，你還要賠我們十兩銀子，否則今日你休想走脫！”
“小人與小女流離街巷，賣唱為生，哪有十兩銀子，剛才的賞錢我們不要了，還請公子放過我們吧！”
祁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沒錢，沒錢就把這姑娘給我填房也好……哈哈哈”
公子哥說罷，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伸手便向採蓮抓去。
魏來見狀正要上前，忽聽得有人大喝，
“住手！光天化日，如此放肆，還有沒有王法？”
定睛一看，之見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他穿着一襲雖然很舊但是非常整潔乾淨的長衫，身材修長，面容方正，一縷長髯，二目炯炯，只見一邊扶起祁伯，一邊怒視公子哥。
“你這窮酸，是幹什麼吃的，也敢管閑事，是要替他掏錢，還是要找打！”
“我叫傅聲之，只是一個勾欄瓦肆里的講史人，你等又是誰，敢在這裏欺壓百姓！”
“哈哈哈，原來是個臭說書的也敢來出頭，膽兒還不小，這位是當朝監察御史万俟卨大人的公子，怎麼樣，就欺壓你了，你惹得起嗎！”
桌上另一個跟班模樣的惡少獰笑。
萬（mo)俟(qi)卨(xie)！
魏來聽到這個奇奇怪怪的名字，立刻想起來，這廝不正是受秦檜指使，審問誣陷岳飛的那個奸臣嗎，他的跪像，現在還在杭州岳王廟裏遭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沒想到，他的兒子也這般張狂，今天一定要好好治治他！
魏來略一思忖，走上前去，當和祁伯目光相接時，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祁伯裝作並不相認。
只見他微微一笑，並不氣惱，甚至都沒有理會那万俟（複姓）公子，反倒是驚聲看向傅聲之：
“哎呀呀，這不是傅先生嗎，上次聽您講的《名相列傳》好生精彩過癮，尤其是狄仁傑和他兒子那一段，不知後續又有沒有新作啊？”
傅聲之見來人並不認識，說的話也一頭霧水，不禁一愣：
“這位小哥，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一段……”
“傅先生，就是之前您在勾欄里講的大唐名相狄仁傑曾擔任魏州刺史，為政仁厚寬平，愛民如子，深得民心，百姓為其立功德祠廟。可後來狄仁傑的次子狄景暉也到魏州當官，卻非常貪婪酷虐，以魚肉鄉里為能事，把狄仁傑的一世英名都毀了，結果老百姓一怒之下，把狄公的祠廟都給拆毀了。”
魏來再沖傅聲之眨眨眼，
“我粗鄙無文，不知道複述的對不對，反正這個坑爹的故事真叫精彩，我記得當時勾欄里聚了有幾百人，竟是齊聲喝彩！”
傅聲之人聰穎，聽音觀色，心領神會，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確有這麼一段大受歡迎，我近日正想着再續一書，接著說說著賢臣逆子的故事！”
兩人言來語去，說的甚是熱鬧，倒把旁人都看呆了，那万俟衙內怒道：
“你們兩個賤民，在這裏胡亂聒噪些什麼，還不快點滾開！”
“嘿嘿，傅先生你看，此時此地之事，不正是上好素材嗎，監察御史万俟卨的公子酒後欺凌窮苦百姓，我猜大家一定愛聽！”
說著，魏來笑着看向万俟衙內，
“傅先生，就來個《監察御史查人不查己万俟大人縱子欺黎民》，你看如何？”
傅聲之這下徹底明白了魏來的意思，不由朗聲大笑：
“甚好甚好，我今夜就寫將下來，明日必將今天的醜事，在勾欄瓦肆人多的所在，好生給臨安府的百姓講上一講！”
那万俟公子聽到這話，酒倒醒了一半，忙喊：
“傅窮酸，你一張破嘴，若敢四處亂講，造謠惑眾，毀了我父親的清譽，看我不報官鎖拿於你！”
“鎖拿我？好啊，你若敢構陷於我，只要我還有一條命在，我便再寫一篇《講史之人因言竟獲罪重臣惡子欲蓋又彌彰》！而且我告訴你，這臨安府總計二百多名說書的講史人，倒有十之八九是我的同門和弟子，其中有幾位，還曾經進過皇宮和相府，給官家和宰輔講過史說過書，我倒要看看，你仗着你爹的威勢能不能把它們都抓起來！”
說話間，四面的人圍將過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不禁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万俟公子看着人多嘴雜，明顯慌了神。
他萬沒想到，他平日裏倚仗父權，在臨安府橫行霸道，作威作福慣了，今天卻在這裏栽了大跟頭。
他當然不怕眼前這個窮說書的賣藝人和這個不知道什麼來路的窮小子。但是若真是像他們所說，通過講史說書的方式將這事傳揚出去，鬧得個沸沸揚揚，那可真是壞了！自己的父親作為言官，本來就今天參奏這個，明天彈劾那個，在官場上樹敵甚多，這下被抓住了把柄，官途可就徹底毀了，後果不堪設想。倘若被父親知道了這些，難免不打斷他的狗腿！
想到這層，不禁冷汗滿頭，馬上轉臉訕笑：
“傅先生，你看，我們只是飲多了酒，和老伯小妹耍了幾句玩笑，您何必動這麼大的火氣呢。”
“耍幾句玩笑？你可知道，你們權貴子弟的一句玩笑，可能就是窮苦百姓的一生血淚！”
傅聲之怒道，
“說吧，今天你想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