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白雲

們看着她上班、下班，難免發出一聲嘆息——多好的姑娘啊，可惜單着。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阿辭還是那個阿辭。有人八卦，但並不能持續多久。若有似無的小料，三言兩語就聊完了。她們像不動聲色的觀察者，看來看去也看不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只得揮手作罷。

城市好久沒有下雪，一整夜的雪過後，天地間一片蒼茫。大家在辦公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取暖器送着暖風，忽然有人提議堆個雪人。

在這個培訓機構，孩子們還未上課，正是老師們能夠盡情撒歡的好時候。他們教書育人用盡耐心，心靈手巧也能堆好雪人。

初為人父的老師堆了童真的小豬佩奇，酷愛追星的老師堆了長腿歐巴，還有老師堆了中規中矩的葫蘆一般身材的雪人，只有阿辭沒想好，就那樣胡亂堆着。..

她是雕塑系畢業的，在這裏當美術老師，這些小技藝完全不在話下。如果她願意，便能將其他作品輕輕鬆鬆地比下去。

阿辭的成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讚美。隨手幾下，一個少年便栩栩如生。大家不知他是誰，可她的心情卻猛地沉入谷底。她的作品她自己知道，那個繞不掉的名字，叫蕭影。

冬日的空氣真稀薄啊，阿辭感覺有些眩暈。

她仰頭的時候，眼睛特別涼。

2

七月的時候，阿辭坐在副駕駛座上，側過頭來看着蕭影。其時有風，將他的頭髮吹向另一邊。透過窗戶，天邊一片火燒雲。晚霞美得不像話，她興奮地招着手。

深夜抵達牧場，玩心大發的阿辭叫醒了一匹馬。她與蕭影騎着它，迎着星光揮動手臂。牧場的主人很鬱悶，極度心疼那匹沒睡醒的馬。可惜啊，蕭影開了個讓他心動的價格，他乾脆就微眯雙眼愛誰誰。

阿辭中途去了一次洗手間，站在落地的鏡子前，她看着自己。她的嘴巴是彎的，眼底卻不見悲喜。牧場的主人覺得她是個冷情冷麵的人，可只有她知道，她心底的那團火熄滅了。

本該是快樂的時光啊，可惜是分手的旅行。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抱着蕭影的手臂小憩。身前的篝火明明滅滅，木柴的味道躥進鼻孔，彷彿是有煙火的四季。她本該做一個清甜的夢，然而一條小溪從眼角掛到嘴角，唇與齒，不留半分甜。

“再抱一下吧。”阿辭張開雙臂，她隱約覺得自己像只螃蟹。

蕭影蜻蜓點水，禮貌地觸碰了一下。

他可真是個君子。

不用翻開日曆，阿辭都知道，這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3

你應該有很多人喜歡，很多人愛。

少年蕭影遞給阿辭的字條上寫着這麼一句話。

借你吉言。阿辭在心裏對自己說。

任他多喜歡，他也知曉，此時不適合。之後火車呼嘯，他與阿辭天南海北。兩個人在不同的大學念書，保持着若有似無的聯繫。

未來多漫長，蕭影不急於這三年五載。他在寫給她的長信里說，他努力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阿辭很欣賞他的自信。

他對萬物皆有興趣，又隱約知曉浮生若夢。給了自己不好的隱喻，他就開始患得患失。既然無法像以前一樣自若，他便頻頻出現在她的城市，以各種名義。

多了一層同鄉的關係，也就多了相聚的理由，談着各自學校發生的事，大多時候他只是拋個引子。他是那麼喜歡聽她講話，只覺得她一開口，他就如看到了蚌里的珍珠白。

“我越來越喜歡這座城市了。”他笑着說。

個中意思阿辭怎會不懂，但她裝傻，只是以掌聲歡迎他來作客。

不嫌棄，就是最好的禮遇了，蕭影的要求不高。在微信日漸風靡的時候，他加了她為好友。她有點好奇，指着他的名字說：“你為什麼不取個好名字？”

這可難住了他，他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的——很多人。

他想了想，說：“抬頭見眾生。”

阿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4

一直以來，阿辭對戀愛都有着天生的抗拒之心。

可能是過去的追求者太多，也可能是愣頭青入不了她的眼，再或者說，大家都是三分鐘熱度，看不到希望就轉頭去追求別人了……阿辭理解，卻也覺得掃興。

一來二去間，她的身邊似乎只剩下蕭影。

深秋，蕭影想帶她去爬山。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答應了。那一天，他走路像是踩在雲上，整個人都是飄着的。他似乎準備了無數的話題，一直講一直講，還用手比畫著，一刻也不肯停。

他可真絮叨。

坐着纜車，看着天邊的白雲將青山層層包裹，阿辭的心裏美得直冒泡泡。趁着她心情大好，蕭影親了她。

阿辭瞪大了眼，定定地望着蕭影。他連連道歉，她也就原諒了他。

原來，抗拒與歡迎，可以住在同一顆心裏。

阿辭不知道自己要等的人是誰，又隱隱覺得那個人不像眼前的他。

纜車還在滑行，蕭影開始講胡話。比如她出現了，他就有了牽挂……之後他提議，不如這樣，先留他在身邊，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更喜歡的人，他就離開。

這樣多自私啊。阿辭心想。當她看着蕭影的雙眼，又不忍心拒絕。他的眼裏有湖泊，湖水泛着耀眼的光，光里透着一股子真誠。她悶悶地點頭，就先這樣吧。

5

後來回想起來，蕭影着實掏心挖肺地對她。除了至親，再沒有哪個人對她那麼好了吧。

蕭影在便箋條上寫情詩，也是司機、快遞員，是她情緒低落時的一顆糖，他把她寵成了路痴，寵得驕縱，寵得不識五穀。在她的面前，他有時成熟得像一個大人，有時又幼稚得像個孩子。她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他了。

朋友們都說她撿到寶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好像總是缺了點什麼。

阿辭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她把蕭影支開，赴了閨密的局。許久沒這麼放鬆過，她喝了很多帶酒精的飲料。微醺之時，有人驚訝地發現，蕭影在大堂里等着她。有人好生羨慕，有人趁機打趣，只有她的心咯噔一下，恍若失去自由的鳥。

一群人開始起鬨，要她講與蕭影之間的事。在人群之中，她哪裏會做讓人掃興的事。應情，應景，又有人適時地遞來一杯低度酒。她仰脖喝下，開始絮叨。

“他很好啊……”阿辭回憶起蕭影的樣子，在氤氳的霧氣中顯得很不真切，點滴小事湧上心頭，“他是最能照顧我的人，在他的面前，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想……”

“你愛他嗎？”有人嘴欠地問了一句。

“我常常在想，自他出現以後，我的身邊就註定沒有別人停留了。”

“告訴姐姐，你愛他嗎？一個字就行！”一個姐姐模樣的好友藉機下套，並做好了隨時起鬨的準備。

“我困了。”阿辭打了個重重的呵欠。

6

在後來的日子裏，蕭影活得像個隱身人。時間教會他的，是看破了這份感情的真相。他心底的兩個聲音在博弈：一個聲音對他說，她在你身邊就好；另一個聲音對他說，沒人愛成你這樣。

他本不願在睡夢中醒來，但謙卑又無望的情緒時刻籠罩着他。

有時候，他絕望地想，那顆心，是暖不化了。

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阿辭生了一場病。她看起來與正常人無異，可心裏清楚得很，病毒正啃噬她的細胞，讓她變得格外脆弱。下班回家的路上，一陣風吹來，她都忍不住要掉眼淚。人在生病的時候就會念及過去的好，也想有個肩膀靠一靠。她意外地發現，蕭影已經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當她想走近，她明顯意識到，蕭影想逃。

這大概就是因與果，報與應。

生活的滑稽與無情之處在於，永遠不會有一個進度條，提醒別人再堅持一下。當蕭影提出分手的時候，阿辭剛從醫院打完針回來。她不想用自己的脆弱換取別人近乎同情的關心。連她生病他都不知道，那也就意味着自己不再停留在他的眼裏，也不再蝸居在他心裏。所以她同意了，唯一的條件是，來一次分手旅行。

要遠離白雲與青山，所以她選擇日落與黎明。

她視那一天為她一生的高光時刻。

當她獨自上班，獨自生活，偶爾會想到他。她不悔，只是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