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歲歲念
晌午過,日光斜。街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祝家綉鋪的門扉里卻一片靜謐。
四面牆壁上掛着流光溢彩的綉品,最惹眼的當屬祝祈年身後掛着的一幅觀音繡像。
那觀音神態安詳慈悲,手成說法相。一眼望去,讓人莫名地心安。
觀音像下的祝祈年舉針鎖線,運剪成結。此時有人輕叩門扉,篤篤兩聲,引得祝祈年抬頭。
木門被推開,日光在來人的身上勾出金邊。此人着一身魚白長袍,袍上綉有銀色暗紋。男子的面容匿在陰影里,唯獨一雙黑眸如硯池,墨意深深。
祝祈年起身行禮:“這位公子,本店門口掛了“打烊”的招牌。”
那人不理會,只說:“我出高價買你一幅綉品。”
他的聲音如玉石清冷,說話的口吻更是高人一等。
“祝家綉並不是價高者得。”祝祈年道。
男子發出一聲輕哧,不屑極了:“那怎麼得?”
“結緣結緣,有緣者得。”
“若乞丐同你有緣,以一枚銅板相換,也能得?”男子又問。
“是。”
男子拉開大門,對外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尋個有緣人,我找他高價換祝家綉去。”
祝祈年被他的無理氣笑,站起身來:“請你出去。”
“我偏不。”他往前一步,五官不再被陰影覆蓋。濃密的眉里藏着傲慢,精雕細琢的臉上自成風華。
見祝祈年不說話,他指着牆上那幅觀音刺繡:“我要這個。”
祝祈年側頭一看,不知他是有心還是隨手點中,冷言道:“非賣品。”
他不說話,輕輕咬唇,眉宇間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祝祈年只當他是放棄了,哪知此人兩三步走到觀音繡像下。刺繡掛得高,他一腳踩在祝祈年擺在桌子上的綉品上,鞋底碾過,金線盡斷,灰塵染進了畫裏。
祝祈年氣急,上前去攔,拽不住男子的胳膊,失手拽上了那幅刺繡觀音。
綢緞嬌貴,哪經得起這樣的拉扯。一聲刺啦,那幅價值千金的刺繡就成了兩段廢布。
祝祈年心疼死了,早知讓他搶走便好,何苦要去拉他一把?
她摔倒在地,哪知那人撿了兩段碎布轉頭就走。祝祈年追出去,男子走得遠了,連背影都尋不見了。
2
一年後,官府來人貼出告示。毗鄰官道的幾條街需要整改,店鋪統一遷至東西兩市。
祝祈年候了許久,始終沒等到那一紙官文。一日,官府帶兵來封店,見祝祈年尚在店內,這才驚詫道:“祝姑娘,您還在此地呢?”
祝祈年聽得出藏在裏頭的嘲弄。
為了鋪子,祝祈年強壓了怒火。她盈盈一拜,泛着水光的眼裏透出幾分可憐來。她道:“還等着老爺給民女指條生路。”
那人袖子一翻,手指微微出頭,正好指向祝祈年屋內的方巾晌午過,日光斜。街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祝家綉鋪的門扉里卻一片靜謐。
四面牆壁上掛着流光溢彩的綉品,最惹眼的當屬祝祈年身後掛着的一幅觀音繡像。
那觀音神態安詳慈悲,手成說法相。一眼望去,讓人莫名地心安。
觀音像下的祝祈年舉針鎖線,運剪成結。此時有人輕叩門扉,篤篤兩聲,引得祝祈年抬頭。
木門被推開,日光在來人的身上勾出金邊。此人着一身魚白長袍,袍上綉有銀色暗紋。男子的面容匿在陰影里,唯獨一雙黑眸如硯池,墨意深深。
祝祈年起身行禮:“這位公子,本店門口掛了“打烊”的招牌。”
那人不理會,只說:“我出高價買你一幅綉品。”
他的聲音如玉石清冷,說話的口吻更是高人一等。
“祝家綉並不是價高者得。”祝祈年道。
男子發出一聲輕哧,不屑極了:“那怎麼得?”
“結緣結緣,有緣者得。”
“若乞丐同你有緣,以一枚銅板相換,也能得?”男子又問。
“是。”
男子拉開大門,對外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尋個有緣人,我找他高價換祝家綉去。”
祝祈年被他的無理氣笑,站起身來:“請你出去。”
“我偏不。”他往前一步,五官不再被陰影覆蓋。濃密的眉里藏着傲慢,精雕細琢的臉上自成風華。
見祝祈年不說話,他指着牆上那幅觀音刺繡:“我要這個。”
祝祈年側頭一看,不知他是有心還是隨手點中,冷言道:“非賣品。”
他不說話,輕輕咬唇,眉宇間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祝祈年只當他是放棄了,哪知此人兩三步走到觀音繡像下。刺繡掛得高,他一腳踩在祝祈年擺在桌子上的綉品上,鞋底碾過,金線盡斷,灰塵染進了畫裏。
祝祈年氣急,上前去攔,拽不住男子的胳膊,失手拽上了那幅刺繡觀音。
綢緞嬌貴,哪經得起這樣的拉扯。一聲刺啦,那幅價值千金的刺繡就成了兩段廢布。
祝祈年心疼死了,早知讓他搶走便好,何苦要去拉他一把?
她摔倒在地,哪知那人撿了兩段碎布轉頭就走。祝祈年追出去,男子走得遠了,連背影都尋不見了。
2
一年後,官府來人貼出告示。毗鄰官道的幾條街需要整改,店鋪統一遷至東西兩市。
祝祈年候了許久,始終沒等到那一紙官文。一日,官府帶兵來封店,見祝祈年尚在店內,這才驚詫道:“祝姑娘,您還在此地呢?”
祝祈年聽得出藏在裏頭的嘲弄。
為了鋪子,祝祈年強壓了怒火。她盈盈一拜,泛着水光的眼裏透出幾分可憐來。她道:“還等着老爺給民女指條生路。”
那人袖子一翻,手指微微出頭,正好指向祝祈年屋內的方巾綉樣。
誰人不知祝家綉?
這祝家綉品卓越精美,常年只為寺廟及官府貴族定製。
不少顯貴還會請祝家人綉佛像,在香火旺盛的大廟中供奉一段時日,再請回家中,那更是無比殊勝的佛品。
祝祈年拿了方巾包好,交給那個人。
那位小官接下帕子后說:“祝姑娘,不是在下不給你行個方便,是這件事不由得我做主。你要求條活路啊……”
他拉長聲調,往東面行了一禮:“要拜一拜這城裏的主子。”
衡陽城是靖王的封地,東邊是王府所在。
得了生路,祝祈年就去庫房清點綉品。踟躕許久后,她選了一幅手綉奔馬圖。
靖王以武名聞天下,三年前靖王同世子率兵打敗金人軍隊,金人退兵出城,靖王和世子守住了最難守的翠陽城。
送這幅圖,寓意馬到功成,總是沒錯的。
祝祈年將綉品捧入木盒,打好包袱,往靖王王府而去。
她遞了帖子,在王府門口候着迴音。等了又等,等到府門值守的侍衛都換了一撥,她也無人問津。
祝祈年心裏有氣,今日她偏要進這王府。
一不做二不休,她將包袱綁在身上,翻了王府的院牆。才剛上牆頭,她便杯牆內巡邏的侍衛發現了,將她押入王府。
祝祈年想,無論如何,至少是進了王府。
她跪在地上,有人位於上座。祝祈年悄悄抬頭,總覺得那男子相當面熟。
座上之人似笑非笑,外袍鬆鬆地套在身上,玉冠束髮,顯得面容越發精緻。他周身無綴飾,僅腰上掛着一枚又細又長的玉柄金飾。
男子低頭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祝祈年。祝祈年脫口而出:“是你。”
男子揚眉,嘴邊的笑里滿是得意:“是我。”
祝祈年強壓心頭涌動的千頭萬緒,面上裝出一派欽慕的模樣。她道:“您應該就是衡陽城中人人稱道的美玉世子蕭無暇了。”
蕭無暇嗤笑一聲,又問:“除此之外呢?”
“世子真是好容顏,美玉無瑕,名不虛傳。”祝祈年認真地誇讚。
“還有呢?”蕭無暇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雙眸子看得她的心顫抖了一下,她狠狠地掐了把手心,咬牙道:“世子當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祝祈年那張明艷的小臉上儘是崇拜之色,還帶有幾分真切。若不是那雙水靈靈的黑眸藏不住怨恨,蕭無暇還真會信了。
蕭無暇拂袖起身,冷眼道:“因何事翻王府的院牆?”
祝祈年端出木盒,朗聲道:“是來賄賂世子行個方便的。”
蕭無暇沉默了一陣:“看來這所謀之事還不小啊,值得你這麼大聲喧嘩。”
“民女行的是陽謀,不是陰謀,底氣足,自然聲音大。”祝祈年道。
這話倒是讓蕭無暇的心思鬆動了幾分。
見蕭無暇的神色轉好,祝祈年連忙將所求之事講明。話音落下,她又展開了那幅奔馬綉圖。
沒等蕭無暇宣她起身,她便以膝蓋挪至蕭無暇身前,雙手呈上奔馬綉圖,語氣很是誠懇:“賄賂世子爺的。”
蕭無暇端着那上好的綉品凝神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麼。
可祝祈年經不起這沉默,連忙道:“民女知道,世子爺默許了。我這就跪安,祝世子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祝祈年轉身就跑,侍衛動手正欲攔下她,蕭無暇輕咳了一聲。侍衛們住了手,讓祝祈年跑出了王府。
祝祈年順着燈影人聲跑回祝家綉鋪,匆匆掩上房門,面色慘白。
看門的夥計見了祝祈年,疑惑道:“東家,您今日是怎麼了?”
祝祈年擺了擺手,失魂落魄地上了樓。
這可真是糟糕了,誰能想到那個橫搶觀音繡像的男子竟會是蕭無暇?
若不是她今日裝傻扮痴,指不定世子爺翻出舊事,會想着法子刁難她呢。
3
祝祈年寢食難安,眼見周圍的鋪子拆了一半,風聲呼嘯時,像是有鬼夜哭。她想早日遷走,可那紙文書牢牢握在世子爺的手裏,她不敢去觸那位爺的霉頭。
一日午後,暑氣蒸騰,蟬聲惱人。祝祈年品着自製的酸梅湯,咬碎浮冰,唇齒間一片清涼。
大門突然被敲響,祝祈年讓夥計去應門。
蕭無暇着一身白衫,頭頂玉冠,拎着一柄紅纓槍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侍衛。
祝祈年連忙起身行禮,請了蕭無暇上座,奉了茶又上了點心。
蕭無暇接過瓷杯飲了兩口,轉着那隻素白的茶盞,凝視祝祈年良久。他輕叩瓷杯:“這杯中之物是?”
“酸梅酸杏釀的汁,用冰鎮過的。”祝祈年說。
蕭無暇看她的眼裏多了幾分興味,問:“怎麼不上茶?”
“世子剛從外面趕來,熱茶壓不下暑氣,不如用些清熱解膩的果子汁。”祝祈年道。
“你怎知我不是從王府趕來的?”蕭無暇看着她。
“看世子的衣擺。衣角染塵,紋樣有損。難道王府的盆栽都生得如此霸道?”
蕭無暇聞言一笑,明眸善睞,瑰姿艷逸。即便是神仙妃子,也不及眼前人半分顏色。
祝祈年偷看數眼,人間塵緣,不及他的眉睫。
蕭無暇用了點心,祝祈年捧了針線盒子朝他拜了拜。蕭無暇心思通透,揚了揚手,准了她的舉動。
祝祈年俯下身,跪坐在地,為蕭無暇補袍子。
手起線起,手落線落,盤金的線牢牢壓住被勾出小洞的衣料。她的手指比誰的都靈巧,不過多時,衣料上捲起祥雲片片,那舒展的走線和紋路,讓蕭無暇覺得妥帖至極。
無怪乎祝家綉聞名衡陽城。
蕭無暇抬頭打量着綉鋪,無一處豪華,卻偏偏每一處都細緻。他問:“這鋪子是你一人打理的?”
“是的。自從祝家遷往上京,此處便是由民女和幾名夥計共同打理。”
說話間,她行錯一針。她在盒子裏尋找小錐,蕭無暇問:“所尋何物?”
“小錐。”她正欲起身,卻被蕭無暇按住肩頭。
祝祈年只覺肩頭炙熱,他的掌心溫度透過衣料傳來,惹得她心慌意亂。她暗自勸慰自己,定是暑氣蒸騰,燒得她昏了頭。
蕭無暇卸下腰間的飾物遞與祝祈年,祝祈年打開那黃金鞘,露出了尖銳的錐子。
“可知這是何物?”蕭無暇問。
祝祈年搖了搖頭。
“金人的刺鵝錐,從戰場上搜來的。你且拿着用,權當補袍子的謝禮。”
待祝祈年補好袍子,蕭無暇便起身告辭了。
祝祈年捏着那柄刺鵝錐發獃良久,世子今日為何而來?
4
隔日,官府送來文牒,祝祈年遷至西市鋪面。
新鋪藏在深巷中,曲徑通幽,別有意境。二樓景緻更好,從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半個衡陽城,還有那香火鼎盛的白塔寺。
白塔寺曾焚於一場大火,後由王妃籌資重建。王妃過世后,王爺於塔頂佛堂重塑了一尊觀音金像。
從此,塔頂佛堂便禁止香客參拜。有流言傳出,那新塑的觀音像,同過世的靖王妃一模一樣。
想及此處,祝祈年掐指算了算王妃過世的日子,心下一沉。她似是得知蕭無暇為何言行無狀,動手強搶那幅觀音繡像了。
若是初見時蕭無暇便袒露目的與身份,又哪來的這些麻煩?
自蕭無暇贈她刺鵝錐后,祝祈年對這刺鵝錐愛不釋手。她日日綴在腰間,若是走錯了線,拔下金鞘就能使用。
可每用一次,她總會念及此物曾是誰贈予的。
不知不覺,祝祈年也和城中官家女子無異,時時留心蕭無暇的消息。
她常年出入各家府邸,聽到不少世子的傳聞。他那一柄紅纓銀槍舞得極好,戰場上更是一騎當先,萬夫莫敵。
她也知道世子偏愛白色,常年一身白衣,腰間不佩荷包、不戴玉佩,唯一戴過的,只有一柄刺鵝錐。
祝祈年撫着那刺鵝錐,偷偷勾了嘴角。
祝祈年還聽到守城副尉之女說,年底便是過世王妃的忌辰。她想藉著這個機會,尋個觀音像,贈予王府,也好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世子。
祝祈年心念一動,送完綉樣,便回府挑料子選金銀線了。
沒過兩日,金人南下,蕭無暇領了軍令揮師北上,抗擊金兵。
祝祈年每日綉觀音,穿一針,引一線,念一聲佛號,保佑世子凱旋。
數月後,蕭世子班師回城,大勝而歸。祝祈年的觀音繡像正好完成,一切巧得像是天意。
她按捺不住激動,卷好觀音像,急匆匆地往門外趕。剛出鋪子,她就被守城副尉之女帶人攔下。
祝祈年心下疑惑,道:“傅小姐,這當月的綉品已經按時送到府上了。”
傅小姐不答話,身側的丫鬟出了聲。丫鬟慣用鼻底看人,趾高氣揚道:“聽聞祝娘子這段時日裏都在趕製一幅觀音綉品?”
祝祈年很是詫異,她看着那個丫鬟,不知對方是何企圖。
“我家小姐和這幅觀音繡像有緣,想問問祝娘子意下如何。”丫鬟道。
祝祈年看了一眼傅家小姐身後的家丁,各個眼神狠戾,一隻手摸着腰間所佩的武器。那表情,彷彿祝祈年敢說個“不”字,他們便要拔刀摘她的腦袋了。
祝祈年抱緊了盒子,即便知道反抗沒有好下場,可她還是想親手將此物送到蕭無暇手裏。她道:“若我覺得這緣分不是這麼個說法呢?”
不遠處有人插話:“那祝娘子看看,本公子這張臉和你有緣嗎?”
祝祈年一見來者,立即露出明艷的笑容。她頷首:“有的。”
“那一枚銅板能換嗎?”蕭無暇問。
“能。”祝祈年說。
那丫鬟尖起嗓子叫:“這是我家小姐要獻給世子的禮物。”
“哦?”蕭無暇問,“那你見過世子爺嗎?”
“世子爺的容顏豈是一般人能見的?”丫鬟道。
祝祈年憋不住,撲哧笑出聲。蕭無暇瞪了祝祈年一眼,又回頭對着那丫鬟道:“既然祝娘子都說我與這繡像有緣,不如我先拿了這繡像,你們找我買,省得動刀動槍的,看了扎眼。”
蕭無暇着一身白袍,身無利刃,卻氣勢凌人。最後那話一抖,手持長刀的家僕打了個寒戰。
傅小姐點頭,讓丫鬟拿了銀票。蕭無暇接了銀票后揚了揚手,處在暗處的王府侍衛衝上來,將傅家人悉數按下。
蕭無暇勾唇一笑:“不過守城副尉之女,出手便是三百兩銀票。副尉月俸不過二十兩,你這一出手,守城副尉兩年年俸還要添點兒才壓得住。”
傅小姐見旁邊侍衛出聲稱蕭無暇為世子,登時都站不住了。她還來不及告饒,便被那群侍衛拖了下去。
祝祈年看着蕭無暇,眼裏的光彩比雲霞更熱烈。蕭無暇被她看得不自在,偏過頭道:“之前連我都敢往門外請,今日只是遇到個副尉之女,便被她堵得連門也不能出了?”
祝祈年低頭認錯,等蕭無暇訓夠了,這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問:“世子今日為何突然過來?”
蕭無暇隨手扯了個侍衛,道:“他的衣服破了,找你來補。”
祝祈年想,這話聽着可真牽強。她引了蕭無暇進鋪子,將木盒呈給了他。蕭無暇取出盒中的繡像,那上頭的觀音像栩栩如生,被光一照,更顯慈悲神聖。
蕭無暇看向祝祈年,黑眸里藏着千言萬語,像是委屈的小孩得了理解,攢足了勁兒不肯哭。
她心一緊,接着便是鋪天蓋地的酸澀。祝祈年想,她是什麼身份,竟同情起高高在上的世子爺了?
蕭無暇低聲道:“十日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5
到了約定的時日,蕭無暇和祝祈年來了白塔寺。
天還未亮,蕭無暇和祝祈年沿着木梯行至頂層佛堂。
祝祈年終於得見那傳說中的觀音像。這觀音像果然和之前掛在綉鋪的觀音繡像有幾分相似。
蕭無暇將祝祈年新繡的觀音像遞給僧人,僧人接過,供在了佛像前。
蕭無暇跪地叩拜,祝祈年有樣學樣。她起身時,聽到蕭無暇一聲輕嘆:“母親。”
祝祈年被這聲音喊得心一痛,偷看他數眼,心裏五味陳雜。
他上了香,又親手掃了佛台。待完成這一切后,他才對祝祈年道:“你隨我來。”
祝祈年跟着他行至佛堂外。兩個人憑欄而立,腳下是整個衡陽城。她第一次從此處看衡陽,忍不住驚嘆出聲。
晨風凜冽,祝祈年被吹得渾身發抖。蕭無暇挪了位置,擋在祝祈年身前。
祝祈年的心裏暖暖的。
蕭無暇輕聲道:“起初,我本無意要你那幅觀音綉品……”
那時靖王妃卧病在床,藥石無醫,只能聽天由命。蕭無暇一向不信鬼神,可在絕望之際,什麼方法都想試一試。他聽聞祝家綉有一妙用,若是有人求了綉品供奉在寺廟,幾日後拿回家中,便可保家宅安寧、身體康健。
聽起來荒唐,但蕭無暇還是決定一試。他貿貿然闖入店內,見牆上那幅觀音繡像和母親有幾分神似,於是就衝動行事了。
“若是世子明說,我必當相贈。”
祝祈年的語氣雖硬,可臉蛋卻紅了。那紅暈里還帶了幾分愧色。
蕭無暇一時手癢,撫上了她的發頂:“行,本世子向你賠禮。”
祝祈年抿唇一笑,又問:“那世子的禮呢?”
蕭無暇笑而不答,偏了身子。一輪金日從天邊升起,初光赫赫,氣勢洶湧,逐退了群星和殘月,將千山萬水染成它的顏色。
一如眼前的蕭無暇。
祝祈年看得痴了,不知是初日攝魂,還是眼前的蕭無暇更動人。
看過日出,兩個人便下樓。樓梯陡峭,蕭無暇牽住了祝祈年的長袖。暗樓窄道,兩個人的手指偶爾相觸,衣料摩挲,只嗅得蕭無暇衣袖上淡淡的龍涎香。
祝祈年發間的細釵輕搖,如心間的相思撞出那簌簌的聲響。
蕭無暇道:“今日是母親的忌日,可有你在,我卻覺得……”
話未說盡,路已到頭。有侍衛貼耳向蕭無暇傳密報,他眉頭一皺,對祝祈年道:“我派侍衛先送你回鋪子。”
祝祈年沿路念着蕭無暇未說盡的那句話,他覺得,他覺得什麼呢?
這可真是情絲牽緒亂,行也不安,坐也不安。
6
不知不覺,衡陽城的風向變了。巡邏官兵變多,邊防檢查甚嚴,一時間人心惶惶。
一日,一隊官兵沖入了祝家綉鋪,將祝祈年帶入了衙門。堂上的官老爺拍響驚堂木:“祝祈年,你還不認罪?”
祝祈年跪在地上,挺直腰板:“敢問官爺,民女所犯何罪?”
師爺拿出訴紙,宣讀祝祈年的罪狀。
蕭世子查處一批官員貪腐案,認罪官員都指認是祝家綉鋪幫着銷贓銀,從而祝家綉才被定為官府專用,在價格高抬的同時,每月都有綉樣上供,為的便是合理地將贓銀轉移。
宣完罪狀,堂上之人根本不聽祝祈年喊冤,直接將她收押入牢,還收了她腰間的刺鵝錐。
祝祈年氣得眼淚汪汪,伸手去討,還挨了獄卒一巴掌。獄卒道:“這是世子之令,豈容你這刁民撒野?”
待在陰冷潮濕的大牢中,祝祈年不哭不鬧,只是端坐在茅草之上。牢裏寒氣重,卻抵不過她從體內滲出來的冷。
蕭無暇問也不問,直接押她入牢。祝家藏着這麼大的勾當,舉家潛逃,單隻留她一個毫不知情的人駐守衡陽。
兩廂計較之下,她竟不知誰更無情。
她看着那一根根柵欄,突然望見一片白色的衣角。祝祈年抬頭看去,蕭無暇自陰影中走出。祝祈年的心不爭氣地怦怦跳快。
蕭無暇又恢復了平日裏的盛氣凌人,他道:“你可知罪?”
“我不知,也無罪。”
祝祈年聲音脆朗,擲地有聲,一如她□□入王府,口口聲聲喊着自己所謀是陽謀。
蕭無暇有些恍惚,藏在袖子裏的拳頭握緊了些。他令人拿了部分各家官員府邸中搜羅的祝家綉,從柵欄的間隙處扔了進去。
“人證物證俱在,你這句不知來得太晚了。”蕭無暇道。
祝祈年看着那些金貴的綉線染上污漬,很是不舍。她蹲下身,一張一張將其收好,低聲道:“那你可曾在祝家的家譜上見過我的名字?”
傷心之餘,祝祈年連謙稱都忘了。
“這是何意?”蕭無暇問。
“我是祝家綉娘撿來的孩子,不是家僕,沒有賣身契;不是家人,也上不了族譜。我每日跟着綉娘學祝家的金銀綉,還要做祝家小姐少爺們的家僕。我只是聽吩咐,如何知道詳細。若是知道,我為何會留在城中,早就卷了銀兩潛逃了。”
說著,祝祈年仰起頭來,微弱的光線照着她臉上的一串晶瑩。蕭無暇輕咬舌尖,抑制住自己想要開門摟她入懷的衝動。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拾掇手上的綉樣。見到她的動作,蕭無暇更是動搖了。
祝祈年如此愛惜那些綉樣,真的會和祝家人串通一氣,幫着那些人銷贓銀?
祝祈年摸到一幅翠鳥綉樣,心下生疑,這不是她所綉。再借光細看,她感嘆出聲:“這幅綉品並非出自我手,並且綉品有異。”
蕭無暇終於找到說服自己開門的理由,他令獄卒開了鐵門,走入牢裏。
“詳細說說。”蕭無暇道。
祝祈年看着蕭無暇腰間的刺鵝錐,那是獄卒收去的,果然又回到了他的手裏。
看着祝祈年的眼神,蕭無暇無奈,取了刺鵝錐給她。
她三兩下挑斷了所有的貼邊綉和比翼綉針法,只留了紅、藍、銀三色線。她將綉樣遞給蕭無暇,蕭無暇令人端來燭火。待他看清綉樣后,身子一振。
蕭無暇令人收好所有的綉樣,當即帶着祝祈年出了大牢。
藉著衙門外的燈籠,祝祈年看到蕭無暇的衣角,那上面的祥雲紋樣特別眼熟。
蕭無暇上馬撩袍,動作小心翼翼。他注意到祝祈年另有含義的眼神,臉一熱,啞聲道:“看什麼看,回王府還有緊要事。”
祝祈年摸了摸自己綴在腰間失而復得的刺鵝錐,無聲地笑了出來。
7
蕭無暇將祝祈年藏到王府,將所有搜羅到的祝家綉全部放到祝祈年的面前。
祝祈年聰穎靈巧,也沒多問,只把那些有問題的綉樣給挑出來。
蕭無暇看到手裏那幅挑開了多餘針線的綉樣,臉色越發陰霾。
前些時日金人來犯,邊境人民苦不堪言。蕭無暇率軍出擊,卻被金人打了個埋伏。若不是他熟悉路線,早就埋屍荒漠了。
待他回了衡陽,侍衛來報,守城副尉不堪審訊,透露出城內眾多官員買官賣官一事。蕭無暇大怒,下令徹查,這一牽連,便帶出了祝祈年。
蕭無暇想不明白,銷贓形式多樣,但祝家金銀綉從料子到針法同樣價值不菲。以此銷贓,也並不算什麼高明的做法。
可那幾幅綉樣的玄機被祝祈年點破,蕭無暇終於明了其中的緣由。
這綉樣里藏着的是邊防佈陣圖,定是有人通敵賣國,藉由綉樣將佈陣圖傳到了金人手裏。
這群通敵賣國的賊!
蕭無暇恨得牙痒痒,可眼下牽扯的人數眾多、級別各異,千絲萬縷之間毫無頭緒,着實有些棘手。
其實蕭無暇心有一計,能放餌釣魚,可那計策並非萬無一失。若是失,便會賠上祝祈年的性命。
他暗笑自己,平日裏是個殺伐果斷的人,眼下偏為了個女子絆住腳步。
可他身上所背負的東西,不僅僅是衡陽城的百姓,還有國君的信任。他要對得起手裏的領軍調兵的虎符。
蕭無暇思來想去,還是找上了祝祈年。他需要祝祈年改掉藏有佈陣圖的綉樣,再拿着綉樣潛逃。那時王府會放出風聲,號稱祝祈年拿了重要證據潛逃了。
這樣一來,那些藏在暗中的人便會出手。
祝祈年聽完,立即點頭應下。蕭無暇奇怪地道:“你就不怕我送你上了一條死路嗎?”
“我雖是女兒家,卻也知道這通敵賣國是可恥的。我長在衡陽,自小便知金人有多可惡。為了衡陽,為了世子,我一條命能換得百人生存,自然就不怕了。”祝祈年堅定地道。
計劃當日,祝祈年拿着綉樣準備出府。蕭無暇面無表情,可藏起來的雙手卻不知擰成了什麼樣。他猶豫半天,眼見時辰到了,才道:“你要多保重。”
祝祈年巧笑嫣然,頷首道:“我是拜過王妃娘娘的,福大命大呢。”
蕭無暇被她說得心裏一熱,伸手拽住祝祈年,從胸口拿出一物,慎重地交到她的手裏。
祝祈年一愣,蕭無暇道:“這是陪伴我多年的護心鏡,你帶着。待任務完成後,親手還我。記得,我要你親手還給我。”
祝祈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帶有體溫的護心鏡,鼻頭一酸。
看來世子還是捨不得她呢。
8
衡陽城中貼出告示,祝祈年攜綉樣潛逃。於是城中守衛戒備森嚴,盤查更甚。
祝祈年沿路潛逃,處處都露了馬腳。祝祈年想,這樣應該就能夠讓藏在暗處的人上鉤吧?
她藏身於被查封的祝家綉鋪,戰戰兢兢地躲了一日,手不斷摸着藏於腰間的刺鵝錐,企圖攫取纖毫的勇氣。
蕭無暇說此次任務他不會出現,這樣的話,即使她被生擒,也仍有一線生機。祝祈年想着,覺得這冷麵世子在某些時候還是挺溫柔的。
她這麼想着,繃緊的神經便鬆懈下來。
打更的人敲了三下,三更天到。祝祈年聽到有人推門,腳步聲不斷地在屋內迴響。
她咬咬牙,從藏身處一躍而出,朝着事先佈置好的埋伏點跑去。
祝祈年一出現,屋外便向□□入了無數箭矢,身後傳來刀劍相觸的聲音。好幾個黑衣人死死地跟在她的身後,若不是等在院外的侍衛們來得及時,祝祈年只怕早就被攔腰斬斷了。
她轉身跑迴廊下,誰知屋內有一個人持刀衝出,朝着她的脖子就砍了下來。
祝祈年嚇得呼吸驟停,只見銀光一閃,一柄紅纓槍擦着她的發頂而過,那名刺客被挑飛出去。
蕭無暇收了槍,立即將祝祈年擋在身後。祝祈年拽着他的腰帶,又是欣喜又是驚訝,聲音里還藏着哭腔。她道:“世子不是說不來的嗎?”
“總覺得心神不安,還是想來看看。”蕭無暇輕輕地在她的肩頭按了一下,“你做得很好。”
話音一落,祝祈年眼眶漲紅,她牢牢握着蕭無暇的衣袖,拚命壓抑住翻湧在心間的喜悅。
蕭無暇以槍擋了兩支箭矢,沒顧忌身側的黑衣人。那人舉着刀砍過來,蕭無暇的右臂生生挨了一刀。
黑衣人提刀又上,祝祈年握緊了腰間的刺鵝錐。她拔了金鞘,趁着黑衣人對付蕭無暇的工夫,她突然抬手,狠狠地將那刺鵝錐送入了刺客的眼窩。
刺客吃痛,鬆了刀,蕭無暇藉機反擊,那人終於倒下了。
第二撥增援已至,刺客終於被壓制下來。蕭無暇捂着傷處道:“想不到這批人的勢力還不小。”
祝祈年找回了那柄刺鵝錐,將其擦拭乾凈,又掛回腰間。
那小心翼翼的動作,簡直像是對待御賜珍寶一般。蕭無暇不禁笑問:“你知道那刺鵝錐有什麼用嗎?”
祝祈年搖頭,神情還恍惚。
“那是金人遊獵捕天鵝時,鑿洞取腦髓喂海東青的玩意兒。我平日見你用它挑線,一直覺得大材小用。直至今日……”
今日見她一怒拔鞘運錐,一身膽氣渾身忠骨,也沒薄待了這個物件。
9
幕後之人被揪出,金人姦細被除,官場肅清,位於上京城的祝家人被悉數逮捕,衡陽城貪污案終於告一段落。
蕭無暇因功加封,從上京回到衡陽城時,已是年節將至。
家家戶戶除舊布新,掛了燈籠,貼了紅符。蕭無暇進了城門后,打馬去了白塔寺。
他拾級而上,在頂層佛堂中看到了祝祈年。
祝祈年雖為祝家人,本該一併關押后審。但如她所說,她未上族譜,沒有奴籍。再加上蕭無暇從中周旋,祝祈年除了祝姓,安然地活了下來,被他藏在這佛堂之中。
蕭無暇輕咳兩聲,祝祈年轉過身來。
她的臉上掛着毫不掩飾的欣喜,三兩步跑到蕭無暇身前:“世子回來了!”
“你和那觀音像說什麼悄悄話呢?”蕭無暇問。
“說不得,說出來便不靈了。”祝祈年道。
“今日本世子當你一回觀世音,有何說不得?”蕭無暇笑了。
觀世音人稱有求必應,蕭無暇一開口,祝祈年就抿唇笑了。
她低頭,雙手合十,閉着眼道:“我有三願,一願世子千歲,二願世子身體康健,三願祈年能與世子歲歲常相見。”
蕭無暇伸手將祝祈年摟入懷中。
他的嘴唇貼近她的耳郭道:“歲歲相見太苦了,我們還是日日相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