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山有木兮(二十七)
寒雪峰到了山頂上的時候,反而沒有像在山腰上那樣罡風凜冽,只是寒氣更重了些。
此時端午剛過不久,正是盛夏,寒雪峰上卻沒有一點暑氣,入目皆是銀裝素裹,千里冰原,看得人不禁打起一個冷戰。
在山峰中央有一個冰泉,散發著濃烈的靈力。冰泉旁邊佇立着一座木質的小屋。
“吱呀”一聲,小屋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了,一個穿着粉色小襖、圍着白色狐毛圍巾、戴着毛茸茸的手套的少女探頭探腦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正是凍得縮脖端肩的岑輕衣。
她深吸一口氣,冷凜凜的空氣瞬間席捲過肺腑,讓她覺得彷彿世間所有東西都失去了氣味,只留下了無盡冰雪的涼意,混合著矗立在冰泉四周的雪松的味道。
有那麼一瞬間,岑輕衣竟覺得這味道相當熟悉,就好像是沈千山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又冰又涼的雪鬆氣息。
她嘆了口氣,像只畏畏縮縮的兔子,一跳一跳地蹦躂到了木屋旁的一塊石頭旁邊,從袖子裏掏出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在上面用力地劃了一下。划完,她呼了一聲,在氤氳散開地白霧中喃喃道:“兩個正字加兩畫,十二天。”
這是他們上寒雪峰的第十二天。
十二天前他們從南州回來,一同向長老告罪,被罰禁足寒雪峰。
岑輕衣正要走回房裏,忽然感覺鼻尖一涼。她抬手把落在鼻尖上的東西拿下來,仔細一看,小小的花兒似的一片,晶瑩剔透,在陽光的照耀下,鋸齒狀的邊閃着一點金光。
竟然是一片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中很快就融化了,但更多的雪飄落了下來。
她興奮地跑進屋,喊道:“沈師兄,你看,下雪了!”
沈千山正坐在屋中看書。
他鴉羽般的睫毛垂下來,在臉上打出兩道扇子形的陰影。聽到岑輕衣如此興奮地叫他,他眼睫都不顫一下,只是抬頭應了一句:“嗯,知道了。”
岑輕衣從小生長在南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雪。而她上寒雪峰十二天,更是第一次見到山峰上飄雪,十分興奮,像小兔子一樣往前蹦了兩蹦,蹦到沈千山面前,探出手拉着他的袖子說:“哎呀,沈師兄,難得下一次雪,你別看了,快出來玩玩吧!用功也不差這一會兒,我保證回來就把這一會兒落下地補上!”
沈千山被她拉得沒有辦法,只好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好,去看。”
雪下大得很快,岑輕衣剛進屋的時候還只是像鹽粒一樣稀稀疏疏地掉落下來,而就幾句話的功夫,已經成了鵝毛大小,很快就在地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層積雪。
岑輕衣蹲下身來抓了一把雪,白瑩瑩的雪花在她手中散開,沾了一些在她毛茸茸的手套上。
她嫌戴着手套不過癮,就把手套給摘了下來扔到一遍,直接徒手去抓散雪。
她原本一個相當怕冷、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此時興奮起來,手指凍得通紅也不覺得冷,反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千山,神秘兮兮地問道:“沈師兄,你堆過雪人嗎?”
沈千山反問道:“什麼是雪人?”
岑輕衣一聽,眼睛裏的星星都要冒了出來:“哎呀,沈師兄不知道雪人嗎?你可真是個假的北方人,是個假人!雪人就是用雪堆起來的、像人一樣的娃娃,特別可愛!來,我教你!”
雖然她也沒有堆過雪人,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買前生產力買后愛奇藝的平板電腦是白花錢的么?
顯然不是啊!
她回憶着在劇中看到的場景,把雪在手中團了一團,捏成了一個小雪球,然後彎下腰,像倉鼠拱窩一樣把雪球在地上慢慢地滾。
雪球越滾越大,快要和她的腰一樣高時,岑輕衣停了下來。
她拍了拍手,對着沈千山道:“對,就是這樣!我做好了它的身體,沈師兄你再做一個它的腦袋,好不好啊?”
沈千山皺了皺眉,半晌抿唇道:“幼稚。”
說完,他就要往木屋中走去。
岑輕衣道:“哎,沈師兄別走呀!”
沈千山頓了頓腳步,道:“行了,玩也玩了,還不快進來修鍊。”
岑輕衣像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小聲嘟囔道:“啊,沈師兄你真是太無趣了。好不容易下一次雪,你不陪我玩也就算了,還不讓我自己玩。”
沈千山面色不改道:“別胡鬧。”
岑輕衣眼睛一轉,伸出手輕輕地拽住沈千山的袖子,學着小孩子晃了晃,親昵地撒嬌道:“沈師兄,好師兄,你看,我們神女殿在南方,我真的難得見到一次雪,你就讓我玩玩吧,好不好?”
沈千山僵了一僵,少女的聲音柔軟,因為拽着他的袖子,站得離他近了些,身上特有的花香隨着方才因玩耍而升高的體溫蒸騰上。
他嘆了口氣,道:“你去玩吧。”
岑輕衣快樂地“耶”了一聲,興奮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向前跑了兩步,突然又回頭道:“沈師兄,你真的不要來玩嗎?試試吧!”
沈千山說:“不去。”
岑輕衣有點小小的遺憾,但是下一刻,她就被雪吸引走了。
她又如法炮製地做了另一個雪球,堆成一個臉上空白的雪人。
找不到胡蘿蔔和樹枝,她就摒着呼吸,豎起手指,在雪人的臉上認認真真地畫了一個笑臉。
然而並不是所有認真去做的事情都能得到一個好結果,她畫完停下手自己一看,歪眼斜嘴,嘴角還被她不小心劃了一道,活像是被她氣到中風、直流口水。
她盯着自己弄出來的這個醜陋的雪人,也不羞恥,反而是樂不可支、毫無形象地抱着肚子笑成一團,笑到肚子疼,就順勢滾到積雪上,滾了滿身的雪。
然後她就像一條鹹魚,大字型地趴在蓬鬆的雪上,側着臉透過積雪看向沈千山,有些興奮又有些羞赧地“咯咯咯”笑起來。
沈千山看着這女孩。女孩半張臉埋在雪裏,眼睛亮晶晶的,頭髮上沾滿了雪,也亮晶晶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純粹的快樂氣息,讓人看上一眼就覺得好像世間所有難事在這樣的笑容下都會消融。
他的嘴角不禁也抿了起來,雙眼微微彎起,竟露出了一絲笑容。
相處那麼久,沈千山從來沒有笑過。此時這樣的笑在他的臉上,雖然不強烈,卻像是經年的山澗融化,厚厚的冰層在春風的照拂下“咔嚓”一下裂開,隨即春水衝破冰層涌了下來,帶着一股驚心動魄的味道,岑輕衣一瞬間竟然看呆了。
沈千山對上她的眼睛,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笑了,忽然就收起了笑容。
岑輕衣見他收起笑,有些失望,獃獃地喊了聲:“師兄……”
聲音一出,她自己反而觸電一般忽然快速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把頭別了過去。
她輕咳一聲,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說:“我也玩夠了,沈師兄,我們回去吧。”
沈千山道:“好!”
他們回了屋,殘留在岑輕衣衣服上的雪很快就被她的體溫融化成了雪水,把衣服沾濕了。
岑輕衣不禁打了個寒顫。
沈千山道:“當心,別著涼了。”
岑輕衣滿不在乎地用靈力烘乾了身上的衣服,道:“放心吧,沈師兄,我哪有那麼嬌弱?”
事實證明,g是不能隨便立的。當人說自己一年都不會生病的時候,那這人基本上一周之內絕對逃不過擦鼻涕擦到鼻子通紅的命運。
岑輕衣躺在床上側頭打了個噴嚏,拉了拉身上地被子,臉色通紅。
她這是被自己毒奶到發燒了。
沈千山一遍端了葯給她,一邊道:“叫你貪玩。”
岑輕衣苦着臉看着葯。
這葯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聞起來就像是放了十斤黃連進去,還沒喝下去就已經苦得令人嘖舌。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沈千山,沈千山臉上是不容拒絕的表情。
她眼一閉,心一橫,端起葯來,“咕咚咕咚”地就往下灌。
喝完葯,她苦得臉皺成一團,舌頭都吐了出來。
下一刻她掌心一熱,她低頭一看,自己手上被放了一個紅彤彤圓溜溜的甜果。
她有些疑惑的抬頭看向沈千山,沈千山卻垂下眼睫不看她,只是說:“吃吧,你的甜果不是吃完了嗎?”
她不知道沈千山是什麼時候去買的這些甜果,她也只不過是之前在南州的時候提過一句自己的甜果沒有了,沒想到他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吃完葯,岑輕衣感到一陣難以抵抗的困意向她襲來,她眼皮耷拉下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夢中,她置身於一片黑暗之中,四處茫茫,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忽然,黑暗中,一道發著光的門打了開來,岑輕衣看到自己的媽媽站在門的那邊,那邊一片光明,閃得她眼睛劇痛,但她卻絲毫捨不得閉眼。
她想要跑過去牽住媽媽的手,但卻被絆了一下,“吧唧”一聲趴了下去,臉上和手上都泛起火辣辣的疼。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自己竟然變成了七八歲時候的模樣,但身上仍然穿的是成人的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變成了小孩子的緣故,她連匕首洞穿手心的痛都受得了,這一點疼卻讓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踉踉蹌蹌地跑出去,伸出小小的手,卻怎麼也抓不住媽媽。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發出了聲音:“娘……媽媽……你別走……媽……娘親……你別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叫娘親,明明之前從來沒這樣叫過,但她潛意識裏覺得好像這樣喊就能叫住她似的。
然而其實什麼用也沒有,那道不知道怎麼開了的門又不知道怎麼開始慢慢關了上去,再次把岑輕衣一人關在黑暗中。
沈千山看岑輕衣吃了葯之後就睡了過去,正想離開,但女孩卻在床上睡得並不安穩。
她的臉燒得通紅,不知道是不是很難受,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嘴裏還迷迷糊糊的喊着“娘”“媽媽”“你在哪裏”“你不要走”。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看女孩擰着眉不住得掙扎,終於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她在空中揮舞的手,輕聲安撫道:“嗯,我在。”
女孩漸漸安穩下來,沈千山輕輕地將她的手腳放回被子裏,揉了揉她的頭髮,抽出手帕,細細地將她額頭上的汗都擦去,低聲道:“我在,睡吧。”
岑輕衣燒得迷糊,也就沒有聽到裝死許久的系統“滴”地一聲:“任務二完成度:百分之二十。任務二進入新階段,獎勵宿主【記憶回溯】碎片X1,請宿主再接再厲。”
誰也看不見,一個閃着彩光的碎片從半空中出來,融進岑輕衣的眉心。
岑輕衣只覺得額頭一陣清涼,一眨眼,夢中的母親消失在她的眼前,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到了一條長街上。
這是一個花樓的後街,白天的花樓靜悄悄的,一陣風吹來,掛在花樓檐角的艷麗綢緞微微搖晃。
岑輕衣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沖花樓使勁揮手。曾經在楚楚回憶里看到的那個小男孩站在靠着花樓地欄杆目光渙散地望着遠方,看到小女孩,他的眼神亮了起來,卻故作端莊,抿了抿唇走了下去。
小女孩見小男孩下來了,蹦蹦跳跳地上前幾步,伸手就牽住了他的手,道:“你來啦!”
小男孩皺着眉頭,疏離地說:“不是說了沒事別來找我么?”
小女孩一拍小胸脯道:“這次有事!你跟我來,你不是會疼么?來了之後就不會疼啦!”
小男孩眼睛亮了亮,嘴角都勾了起來。但他並沒有十分激動,反而是淡定到有些老成地說:“哦,這樣啊,那你帶我去吧。”
他任由小女孩帶着他穿過一條條巷子,七拐八拐地到了一條河邊,河邊用小碎石玩鬧似的堆成了一個圓圈。
小女孩對小男孩說:“你站在這上面,以後就不會痛啦,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方法呢!”
小男孩看着擺得豬突狗竄的陣法,心下有些遺憾,但也哄小孩似的站在了法陣上。
再怎麼說,畢竟是她的一番心意。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他剛剛站上去,下一刻,這糊弄人一樣的圓圈竟然真的爆發出一陣刺眼的光,瞬間把小男孩吞沒在其中。
光腐蝕着小男孩的皮肉,就像是要把小男孩給灼燒乾凈一般,他全身上下瞬間滲出血來,身上臉上的肉都掉了下來。
他疼得滾到地上,十指抓地想要爬出去,指甲崩裂,在地上拖出了十道長長的血痕。但他手觸摸到的陣法邊緣的時候,一陣電光竄過,“刺啦”一下,把他的手指灼得焦黑。
陣法四周驟然燃起了一陣火,他猛地抬起頭。他的視線已經模糊,透過火焰,他感覺自己似乎看到小女孩臉上滿是扭曲的表情。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喃喃問道:“你也要殺了我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