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山有木兮(二十五)
天色將明未明,一隻紅毛小狐狸從草叢裏探出了頭,甩着尾巴,聞着廚房裏傳來的烤雞香味,雙眼冒出綠光,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上的口水。
它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看廚房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隻烤雞千嬌百媚地躺在盤子裏,矯健地躍上了灶台。
誰知它剛剛張開嘴,尖尖的牙齒還沒有碰到金黃酥脆的烤雞,就被人捏着后脖頸上的皮拎了起來抖了抖。
一道聲音在它身後幽幽響起:“小狐狸,偷吃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小狐狸四肢在半空中瘋狂划動,實在掙扎不開,才泄氣地“吱”了一聲,蔫蔫地開口說:“你這個讀書人真小氣,族長說書生看到小狐狸都會給它雞吃的,你一點都不書生。不吃你的雞了,你放開我。”
那人穿着一身儒生衣裳,氣質溫潤如玉,聽見狐狸說話也不害怕,反而是被它這番言論逗笑了,拎着狐狸皮把它轉過來和自己臉對着臉,用一種騙小孩的口氣說:“你看你每次都會被我逮到,總是吃不到好吃的。要不這樣,你不是說你族長讓你入世學習么,你留在我這裏,我教你如何?每天都有烤雞吃哦。”
小狐狸耳朵抖了抖,眼神止不住地往烤雞上飄去,最終還是受不住誘惑,咽了口口水說:“真的?”
“真的,不騙你。”
“那……那好吧。”
那人鬆開了捏着狐狸皮毛的手,小狐狸在輕盈地落在地上,瞬間化為一個穿着水紅小裙的少女:“那就說好啦,你是讀書人,你們人族不是說讀書人不打誑語么?你不能騙我。”
儒生扶額道:“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少女道:“都一樣,都一樣,總之你不許騙我。”
儒生名叫魏進之,因為被人排擠,從京中被貶到南州。
他在來南州的路上被土匪綁了去,刀都已經架在脖子上了,卻沒想到天上突然掉下一隻紅毛小狐狸,一屁股把土匪砸暈了。
別的土匪見狀上來,想要抓住壞事的小狐狸把它弄死,小狐狸卻突然變成了一個紅衣少女,三兩下解決了這些土匪解決,只剩下一個坐在一旁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魏進之。
少女好奇地轉過頭來,發尾在空中劃過一個俏皮的弧度,就像是劃在了魏進之心上。
他本來就喜歡讀一些志怪小說,此時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妖,心頭一動,但小狐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轉身消失在山林里了。
魏進之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但沒想到路上烤野雞的味道居然將小狐狸引了出來。
他烤野雞很有一手,雞外焦里嫩,金黃酥脆,冒出來的油滴落在火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
小狐狸警惕心很重,只想偷偷地摸一隻雞腿吃,他偏偏將烤雞看得緊得很,就是讓它不能得手,眼巴巴地跟在他後面。
他一路烤着野雞,引誘着小狐狸隨他到了南州。
此時他終於將小狐狸騙到手,他也不急不躁,氣質溫潤,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魏進之確實履行了他的諾言,讓小狐狸扮作他遠房的表妹,握着她的手教她讀書寫字,教她人情世故,一點點讓她依賴自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邊。
小狐狸初入人世,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魏進之也不拘着她,隨她漫天遍野地到處玩。
小狐狸貪嘴,傻乎乎被人在吃食里下了葯,就要被拉去賣掉,一個嬌嬌媚媚的女子將她救下,帶到華燈高掛的花樓中。
她不知道什麼是花樓,只知道這叫折花的姐姐救過她,就日日去找她玩,和她講自己和魏進之的事情,一來二去,折花和魏進之居然也熟了。
某日小狐狸又拉着魏進之去金縷樓找折花,趁着小狐狸帶着折花的兒子出去玩,折花挑了挑眉,單刀直入地問魏進之:“你喜歡楚楚?”
魏進之雖然知道她將楚楚支出去是有事情要對他說,但他沒想到她這麼直接。
他右手握拳,抵在唇邊低咳一聲。
他知道楚楚將救過她的折花看成是和族長一樣的地位,竟然有了一種見岳父母的緊張感,雖然臉上有些發紅,但相當正式道:“對,我心悅於楚楚。”
折花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他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任她打量。
折花卻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將他拍得一個踉蹌:“好,楚楚心思單純,你能護着她也好。但你可要記住,若你對她不好,我定饒不了你。”
這一切,只顧着往嘴裏塞東西吃的楚楚當然是不知道。
南州地方偏僻,民風自然而然地殘留了蠻荒時期的一絲彪悍。
這裏有個習慣,男子要是有心悅之人,便送她一個纏着紅線的銀鐲子,若對方收了,那就是願意同他結秦晉之好。
魏進之捧着一卷書站在窗前,視線卻半分沒放在書上,心神不寧將手時不時伸進袖子,待到聽到楚楚輕快的腳步聲時,手心出了一絲汗。
他面色如常,拒絕了楚楚要跟他一起去的要求后,悄悄地搓了搓衣服,將銀鐲拿出來,道:“對了,這個給你,是保平安的。”
楚楚新奇地晃了晃手臂,纏着紅線的鐲子在白皙的手臂上蕩來蕩去。
魏進之屏住呼吸,輕輕問道:“你喜不喜歡?”
楚楚輕快道:“當然喜歡啦,之前的就看到好多姐姐戴,早就想要一個啦!”
魏進之鬆了口氣,緊張的嘴角鬆懈下來,露出笑容:“喜歡就好,等我回來……”
楚楚伸出一根手指將鐲子推到手腕上又從手腕上推到小臂間。她玩上了癮,漫不經心道:“等你回來怎麼樣呀?”
魏進之默了默,說:“給你個驚喜。”
他剛才滿心緊張,此時又裝滿了欣喜,以至於一向萬無一失的他竟然沒考慮到楚楚到底知不知道接受了這個鐲子是什麼意思。
其實即使他知道也不會為難,因為他有把握帶着楚楚一步一步明白何為情愛。
如果他沒有拒絕楚楚一起去那個小漁村的話,如果他沒有在之前因為看到南州竟然將冥婚的女孩直接活埋而下定決心整治的話,他本可以在歸來之後,送給楚楚一場盛大的婚宴。
可是世間哪有那麼多如果,而魏進之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放着這種事情不管?
魏進之在小漁村遭到意想不到的民反,他被怒火衝天的百姓打得奄奄一息。
他的血滲進小漁村的墳地里,滲進下面新埋下的關着十二個少女的棺材裏,混合著少女因為掙扎而沾在棺材蓋的血一起,滴落在她們嬌嫩死青的臉上。
魏進之腕間滾燙,楚楚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給他簽訂的連契此時爆發出一道刺眼的光,下一刻,楚楚便出現在魏進之眼前。
楚楚看到這樣的魏進之,如遭雷劈,眼睛瞬間發出紅光,露出狐狸的凶態來,她抱着魏進之,試圖替他療傷,可卻只能看到魏進之越來越虛弱。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喘着粗氣問:“是誰?是誰!我要殺了他們!”
魏進之感到自己的力氣一點點消散,意識已經渙散了,但聽到楚楚的聲音,感到自己面上濕漉漉的,又強行將意識塞回自己的身體裏。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只能努力抬起顫抖的手,憑感覺伸向楚楚的方向。
楚楚一把將他的手握住貼在臉上,感到他指尖的溫度都在消退,終於止不住地大聲啜泣起來。
魏進之輕輕地將她臉上的眼淚抹去,柔聲哄道:“別哭啦,不要去殺人,好不好?”
他想起不知道是從哪裏看來的一個說法,是說妖若是殺了人,就會染上血腥,很難在修行上再進一步,甚至會成為暴虐之輩。
他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但他不敢冒這個險,他又怎麼忍心讓他那單純的小狐狸變成那個樣子呢?
楚楚帶着他從墳地里逃出來,打紅了眼的漁民見魏進之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小姑娘救下,抄起農具又衝上來打殺。
楚楚護着懷裏的魏進之,只能左躲右閃,好不容易狼狽地從他們的包圍圈中衝出來,逃進了一個沒有神像的破廟裏。
魏進之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聲道:“楚楚乖,別替我報仇,好好修鍊……我……我心悅你……你答應了的……”
他的手落了下去,帶着對他的心上人無限的擔憂,戀戀不捨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魏公子!”楚楚哭喊道,“魏進之!你醒醒!”
然而斯人已逝,再也沒人會壞心眼地捏着她的后脖頸不讓她偷烤雞吃,再也沒有人會耐心地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字,再也沒有人會溫潤地哄她道“好啦”。
她忽然想起族長以前對她說的一個秘法,他們妖族若是願意捨棄自己的所有修為,祭出元丹,尚且又一絲希望留存住尚未消散的魂魄。
她自願用一身修為換魏進之魂魄不散,可上蒼並未眷顧她,魏進之的魂魄最終還是回歸到天地之間。
她感到淡藍色的魂光眷戀地蹭了蹭她的唇,隨即消失在天地之間。
這一刻,無限的恨意在她胸中燃燒,她雙眼徹底變成了紅色,周身的狐火點燃了破廟和破廟外的草地。
她從喉間擠出聲音:“我、要、你、們、死。”
然而,正當她要大開殺戒的時候,銀鐲子滑了下來,冰涼涼的掛在腕間,喚醒了她的理智。
她想起魏進之最後的遺言,狠狠地閉上眼睛,最終收起狐火,抱着魏進之的屍體,留下被燒得漆黑的破廟飛身離開。
她無處可去,只好抱着魏進之去金縷樓找折花,折花果然收留了她。
後來,她回到將魏進之的東西盡數收起來時,一張箋紙從魏進之從來不給她看的匣子中掉落下來。
她附身撿起,箋紙的正面寫着一句詩:“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注】”
原來,魏進之十七被點為狀元,曾經在朝廷做到了戶部尚書。然而王族好佛,竟不顧國庫空虛,強行用大量可用於修鍊的昂貴香料去迎佛,得罪了朝中大半官員和泰半王族,被一路貶到南州。他那時心灰意冷,悲憤之下寫下了這句詩。
然而楚楚將箋紙翻到背面時,卻看到了另一行字:“惟願白首不相離,吾心歸處即是家。”
她變成小狐狸,將箋紙團在身體裏,長長地做了個夢。
夢裏,魏進之給她戴上那隻紅線繞了的銀鐲,帶着許諾給她的驚喜,穿着大紅的喜袍,風風光光地將她娶進了家。
他們也時不時地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但結局總是魏進之給她烤上一隻香噴噴的烤雞,哄得她眉開眼笑的。
他們就像尋常夫妻,在一起生了幾個孩子,孩子淘氣,魏進之將他們一個一個叫進書房裏訓誡,警告他們不許再惹娘親生氣,而她就站在旁邊撲哧笑出聲來。
一滴眼淚落在箋紙一角,瞬間被箋紙吸了進去,墨遇到淚水暈染開來。
一夢經年,楚楚再睜眼時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再之後,連折花也帶着小雀兒離開了金縷樓,這偌大南州,只留下了楚楚孤身一人。.br>
楚楚道:“我因為想要留住魏公子的魂魄,用了元丹。雖然沒成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妖力也慢慢開始枯竭。我那時候舉目無親,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聽說神廟很靈,就把魏公子離世時的那座廟搬到了金縷樓地下,雖然不祭拜,但也時常去看看。後來有個黑衣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到了地下,給我一個陣法,告訴我如果藉助它修鍊,我可以很快就恢復到巔峰狀態,甚至修鍊也可以一日千里。”
沈千山敏銳地捕捉道關鍵詞句,問道:“是那個陣法?”
楚楚點頭道:“對,就是我在小漁村裡用的那個。我對修鍊不感興趣,可是那個陣法可以操控小漁村裏的人,包括那些被他們用一斛珠買來埋在地下、稱為“一斛珠”的姑娘。我就用陣法控制了他們,讓他們每天都體驗那種從看到自己兒子成親的欣喜變為被新娘追的驚恐。日日遭受這樣的折磨,即使陣法收了,他們也活不了幾個月了,多好。”
沈千山問:“是什麼樣的男人?”
楚楚使勁回憶,然而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她遲疑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很高,氣勢不似凡人,戴着一個面具……別的……我想不起來了。”
沈千山點點頭,道:“我知曉了。害人性命,的確該罰。”
柳青青原本在一旁聽着,生怕楚楚因為此時被重責,此時聽見沈千山沒有追責的意思,鬆了口氣,放開了緊緊攥着言昕袖口的手。
言昕看着柳青青放下的手,眼中露出些許失落,但他很快就收起失落,安撫地沖柳青青笑笑,拍了拍她的手。
楚楚接着道:“後來我遇到大妖,差點死了,逃到別山上,被言昕救了。之後青青出事,言昕就在廟外面的甬道里刻了四幅壁畫,再之後的事情你們也都知曉了。”
沈千山問到:“那個血陣,是你們自己研究出來的么?”
楚楚脫口而出道:“不是,是——誒,是誰給的來着?”
她的頭髮痛發漲,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給的。
沈千山見狀,明白她這是被人下了“忘言咒”,除非下咒之人主動解開,不然誰也不能讓她想起來當時的事情。
他道:“算了。”
幾人又談了一會兒,天色已經不早了,沈千山道:“那我們就告辭了。”
楚楚、言昕和柳青青站起來,將二人送出鎮妖塔。
岑輕衣道:“你們回去吧,我們有機會還會再來的。”
日頭已經偏西,做工的妖族已經到了下工時間,都紛紛沖向鎮妖塔下的小攤,鎮妖塔此時妖山妖海,多了許多閑逛的妖。
岑輕衣看着言昕緊緊跟在柳青青身邊,只落了半步,手默默地橫在她身邊,替她死死擋住四面八方湧來的人流,自己卻被擠得有些東倒西歪,心下瞭然。
她忽然出聲到:“柳姑娘,過往之事便已成過往,有時候還需要往前看,或許能在身邊發現什麼不一樣的風光呢。”
柳青青愣了一下,回道:“岑仙長說得是。”
岑輕衣不知道她到底懂了沒有,但她希望柳青青能夠儘快走出曾經帶給她的陰影,能夠追求新的生活。
她和沈千山別過幾人,逆着妖流,就要回到人界。
她忽然福至心靈,回頭看了一眼,楚楚被眾多妖擠得東倒西歪,一不小心撞在一個少年男妖的身上。她面露嗔怪,不知道和這男妖說了些什麼,男妖投降一般地舉起手來,露出腕間一個小小的胎記。
岑輕衣眼尖,覺着這胎記活靈活現的,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可愛的小狐狸。
據說若是生靈死前有很大的執念,他的魂魄雖然散化為氣,但卻會殘留一絲痕迹。這縷氣帶着這一絲痕迹,在天地之間流轉,等待下一次重新凝結成靈物的機緣。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從人界學來了歌謠,也不管是什麼意思,就扯着嗓子拍着手,蹦蹦跳跳地從他們身邊跑過去,一邊跑還一邊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